那天夜里三點。
我起來上廁所,發現養父還在一樓的工作室畫畫。
在那個風雨飄搖情緒大起大落的夜,他畫出了他整個繪畫生涯里評價最高的作品——《短發》。
我第二天起床上學時,養母還沒起來。
養父偷偷塞給我十塊錢:「你媽昨天累了,你拿著錢去外面買吃的,就跟你媽說我給你煮的面。」
養母嫌外面的吃食不干凈,平時我都是在家吃的。
我頂著光頭去學校,果然成了全校最靚的崽。
教導主任找我談話,聽完我的一番陳述后感動得眼淚嘩嘩。
「就不讓你做檢討了,以后戴個帽子上學吧。」
我趁熱打鐵:「老師,那你能把我的課外書還我嗎,都是用媽媽給的零花錢買的,嗚嗚嗚……」
教導主任眼淚瞬間收住,瞪我一眼:「想得倒挺美。」
「上次的檢討書看來不夠深刻,再寫一份!」
呃……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養父帶養母去看醫生。
醫生說養母是精神壓力太大,才會導致的斑禿。
一定要保持輕松愉快的心態。
那些日子他們感情好得很,養母也不再戴假發,別人如果問起,她能大方回答。
楚琦的身體似乎也熬過了一個節點,恢復速度大大加快。
立冬后他去醫院復查,醫生說他目前的情況可以去上學了。
但還是有一些注意事項。
養母文筆不錯,平日里也愛看書看電影這些。
當初她與養父就是因為共同的愛好、精神的共鳴才走到一起的。
養父推薦她去一家平臺上寫影評書評。
雖然稿費不多,但養母文化底蘊深厚,娓娓道來,收獲了一波粉絲和朋友。
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楚琦復課后,比從前努力專心,成績穩步向上。
和諧的日子過了一年多。
我幾乎以為我們會一直這麼幸福下去。
直到那個尋常至極的中午,下課鈴一響,我跟著同學們,像是出欄的牛崽一樣沖向食堂。
年少的我們,身體仿佛是無底洞。
總是很容易餓。
去得早,才能打到自己喜歡的菜,才能盡快吃上飯。
總算輪到我,我伸長脖子對著低頭的打菜阿姨甜甜開口:「阿姨,我想要一份糖醋排骨,能多給我幾塊排骨嗎?」
阿姨抬起頭,我看到那張臉后,幾乎握不住手里的飯盒。
她穿著統一的工作服,脊背微微彎著,眼角爬滿密密的皺紋。
她比噩夢里的模樣老了許多。
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我的生母。
生母也呆住了。
愣了好幾秒后,她試探性地開口:「來娣,你是來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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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著菜勺的手微微發抖,眼淚在她渾濁的眼眶里打著轉轉:「來娣,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是你媽媽呀!」
我定在原地,渾身冰冷。
一年級時遭遇的那些議論,潮水一般往我耳朵里涌。
「她是有多不招人喜歡,親爸親媽居然把她賣了!」
「我家的小狗我媽都不舍得賣呢!」
……
生母激動得從窗口伸出手,一把握住我的手腕:「老天有眼,來娣,媽媽總算找到你了!」
「媽媽錯了,以后媽媽一定會全力護著你,你跟我們一起回家吧。」
身后排隊的人在催促:「到底打不打菜啊?」
我猛然醒轉,一把甩開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姨,麻煩一份糖醋排骨,謝謝!」
生母眼淚汪汪,神色怔怔。
我加大音量:「一份糖醋排骨。」
食堂領導上前,訓道:「愣著干嗎,學生等著呢!」
生母這才擦了眼淚。
她給我打了滿滿一勺排骨,但瞟見領導拉長的臉,又把排骨抖落一半。
真的很好笑。
連幾塊排骨都不敢多給我,居然敢大言不慚說會全力護著我。
我沒承認。
生母不肯放棄。
放學時等躲在走廊柱子后,我經過時她一把拽住我。
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
「來娣,媽媽當初也是不得已!
「媽媽不是故意要將你送人的,這些年媽媽天天晚上做夢夢見你求我別把你送走。
「現在我能找到你,是天意,天意!」
……
她嗓門很大。
同學們竊竊私語。
「這打飯的阿姨是楚玨她媽?」
「她爸不是畫家,媽媽是影評人嗎?」
「原來她是收養的啊!」
……
生母一把鼻涕一把淚:「來娣,媽媽給你跪下,你原諒媽媽,跟媽媽回家好嗎?」
說著,她屈膝跪下了下來。
我那時,還不到十五歲呢。
養父母把我保護得很好。
好到我忘記人性本來有很多丑陋,好到我一時應付不了這樣的陣仗。
我又氣又委屈。
紅著臉朝她吼:「我不會跟你回去,我永遠不會跟你回去。」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我像是被迫表演的猴。
他們會怎麼說我呢。
嫌貧愛富?
數典忘祖?
沒良心,白眼狼?
養母膝行著來拽我衣袖。
正是不知所措,教導主任沖出來。
他二話不說,拉著我一起「撲通」跪了下來。
他朝著生母作揖:「大姐,我給你跪下了,這里是學校,現在是放學時間,你不要在這鬧好嗎?」
我直挺挺地跪著,質問生母:「如果我跟你兒子同時落水里,你只能救一個人,你會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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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母訥訥:「你,你們怎麼會一起掉水里?」
我拔高聲調:「你會救誰?」
生母嘴唇輕顫:「都,都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