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哭都哭不出來。”時鹿鹿的聲音因為壓抑而沙啞得厲害。
姬善一怔,收了笑,從皮裘里探出腦袋。
風吹拂著他的耳環和羽衣,似乎隨時都會乘風而去一般。
“但我不能。我做不了。”時鹿鹿回頭,臉上的紅紋像魔咒,遮蓋了他的全部欲望,“我有病,你忘了?”
姬善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什麼病?”
“我體內種有蠱王,有賴于它,能操縱各種巫蠱,但它在時,我……”時鹿鹿停了停,神色越發悲涼,“不能縱欲。”
姬善望著他。
他也定定地望著姬善。
兩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姬善開口道:“背過身去。”
“什麼?”
“我要穿衣服起來了。”
時鹿鹿一怔,然后,真的轉了回去。
身后響起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等
我殺了赫奕,把蠱王從體內拿掉,就能……”時鹿鹿想到未來,又興奮起來。
“那我也不用再受你控制,就能走了。”
時鹿鹿一僵,回頭,看向姬善。姬善已穿好了衣裳,坐在梳妝臺前梳頭。此刻的她,跟剛才那個在榻上色誘他的女子判若兩人,顯得又冷淡又疏離,還有那麼點遙不可及。
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那是不久前伏周的預言——
“神跟你說什麼?”
“神說,你必須殺了那個女人。不然……”
“如何?”
“你會死于她手。神諭——時鹿鹿,會死于姬善之手。”伏周聲音悠悠幽幽,仿佛來自天上,又仿佛來自地獄。
時鹿鹿于此刻想起這句神諭。再然后,朝姬善走過去。
玉杖在他手中,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殺人。
他殺過很多很多人,從不曾猶豫。
這個女人不愛他。
這個女人會殺了他。
他走過去,一步、兩步、三步……
玉杖放下,梳子拾起,他卻最終將她的發捧在了掌心,道:“我替你梳。”
旭日東升,第一抹光透過門縫映在姬善臉上,將她喚醒。
姬善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鐵線牡丹,好一會兒才徹底清醒——這是在聽神臺,她睡在伏周的床上。而時鹿鹿,又不知去了哪里。
姬善起身披衣,推門出去,昨日新翻的那塊地已變成了深褐色,呈現出良田獨有的色澤來,不過不知什麼原因,地面的一角被砸了個大
坑……對了,新栽的鐵線牡丹種在此地,就有特殊藥效,那麼換作別的草藥,會不會也有奇效?
她蹲在田前研究了半晌,覺得值得嘗試,當即就想找人要種子。四下環顧時,發現遠處有一個彩點,心中不由得一驚——時鹿鹿?
他沒走?
姬善朝彩點走過去,還真是他。只見他就坐在懸崖的邊界處,兩條腿垂掛著,只要她輕輕一推,就會掉下去。
然而,沒等她靠近,自己的兩條腿就先不聽使喚了。
有些病看似毫不嚴重,也不影響日常生活,卻偏偏是無解的,比如——恐高。
姬善別過頭,盡量讓自己不去想懸崖,口中問道:“你在這里,卻不出聲,做什麼呢?”
“看。”
“下面是萬丈深淵,有什麼好看的?”
“世上最好看的,便是……”時鹿鹿回頭,沖她微笑道,“深淵啊。”
“為什麼?”
“因為未知,更因為危險。”時鹿鹿望著身下的懸崖,綠色一路往下,然后變成黑色,無窮無盡的黑色。
“人類對死亡有本能的恐懼,這是留在我們血脈中的來自先祖的告誡。在他們漫長的對世界的求索中,有的人淹死了,所以告訴我們要怕水;有的人燒死了,所以告訴我們要怕火;有的人怕猛獸,有的人怕深淵……”姬善想,她就是那個骨子里怕深淵的人,雖然真的不理解為何而怕,“畏懼危險是任何動物的本能。
而喜歡危險……這種情
緒,只有人類有。”
時鹿鹿輕笑了一聲:“有道理。不愧是大夫。”
“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姬善逼自己轉頭,看著時鹿鹿和他身后的懸崖,問,“為什麼,你會喜歡危險?”
時鹿鹿思索,神色認真。姬善發現了他的一個優點——他并不輕慢她的任何話,總是給予坦誠的回應,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全會直接說出來。
“你看此地……除了木屋,就只有兩處風景:一為天空,一為深淵。”
姬善“嗯”了一聲,若有所思。
“伏周看天,她渴望聆聽神諭,她認為所有的幸福都自天上來。她討厭深淵,那是鬼魅之所,罪孽之地,只會勾引人墮落。”時鹿鹿的聲音慢慢的、輕輕的,像此刻山崖上的風,“但我覺得,認為‘幸福來自天上’這本身,也是一種勾引——來自神的勾引。憑什麼,神的誘惑是慈悲、是恩德;鬼的誘惑,就是孽障、是毀滅?”
時鹿鹿抬手,在一旁的地上畫了一個“巫”字,道:“你看巫這個字,人在天地之間,通天達地,兩處相連。也就是說,既要聽取神諭,也要知曉鬼言,不偏不倚,缺一不可。被鬼魅迷惑的巫,固然是錯,而一味崇拜神的巫,就對嗎?”
姬善有點驚訝。自認識時鹿鹿以來,他一直表現得對巫很不屑,他此番說的話,見識之高,也遠超巫人,可是,這是站在巫的立場上說的話,每個字都
飽含了對巫的感情。
是因為他媽媽阿月的關系嗎?如果沒有祿允那事,阿月才是大司巫的繼承者,而她對巫的理解和信念,無疑通過她的手記,遺傳給了她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