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傳奇之前,九死一生。
“瑯琊沒有食言,她找到了阿娘。她把兩個男人帶到我跟前,對我說——他們吃了她。”姬善想:要剖析自己原來這樣難,她的秘密像一層層裹在身上的紗布,因為裹得太久太多太緊,已跟骨肉相連在一起,每剝一層,都像是在剝皮。
“那兩人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他們說大水淹了半個月,觀里什麼吃的都沒有,他們只能吃人;他們說阿娘瘋瘋癲癲的,反正也治不好了,為了生存只能這麼做;他們愿意做牛做馬贖罪……他們說了很多很多……瑯琊說,你可以殺他們,我保證不會有任何麻煩;也可以一直關著他們,每當心情不好時就去牢房抽他們一頓;你還可以放了他們,讓他們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你,選哪種?”
瑯琊一向如此,在她二十年的姬家主母生涯中,一直殺伐果斷,冷靜到冷酷。
“我想啊想,想了三天三夜,跟瑯琊說:我選第四種。我把那兩個男人關起來,用他們試藥。喂毒,毒發,治好,再喂……周而復始。
我有一個藥人坊,里面全是這種惡貫滿盈的藥人,當年追殺喝喝的那幫人也在里面……我用從他們身上試好的藥,救了很多人。我覺得,我做得對。我覺得,這是他們最好的歸宿……直到有一天,有個人進了藥人坊,把所有藥人都放了。”姬善說到這兒,本想嘆息,但聲到嘴邊,變成了微笑,“你猜那個人是誰?”
時鹿鹿根據巫神殿的檔籍手冊迅速過了一遍,得出結論:“姬嬰?”
“對。白澤公子姬嬰,在瑯琊病逝,繼承家族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道歉,然后把我的藥人都放了。
我很生氣,這哪是道歉?分明是阻撓。他把我很用力地抓到鏡子前,讓我看鏡子里的自己,說:‘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嗎?’”
醍醐灌頂,甘露灑心。
凡心兩扇門,善惡一念間。
“我看著鏡子里的人,想:對啊,我是誰?因為是姬忽,所以無視律法濫用私刑;因為是姬忽,所以衣食無憂任性妄為;因為是姬忽,所以玩弄人性不負責任……可我不是姬忽。而真正的姬忽,根本不會做這些事。”
真正的姬忽在如意門抽筋剔骨,浴火重生,為天下孩童而活,為終止罪孽而戰。而她這個假姬忽,享受著原本屬于她的一切安逸富貴,胡作非為。
“我選錯了。我應該把那兩個男人還有那些村民,全都交給官府,這才是唯一正確的處理方式。可瑯琊沒有給
我這個選項。因為在她心中,也是沒有律法的存在的。”
因為無視律法,姬家做了那麼多錯事;因為無視律法,天下多了那麼多無冤可申的平民。她從平民中來,原本胸懷大志,想要成為最好的大夫,卻在權勢中逐漸迷失,忘卻了自己是誰。
“從此姬嬰變成了我夢里的船,沉甸甸地壓在身上,時刻提醒著我,要像阿娘起的名字那樣——善良。”
對很多人來說,善良是最無用之物,但是若沒有善良,道德將淪喪,秩序將崩塌,人類也必將滅亡。
“姬嬰問我,想好要做什麼了嗎?我想了很久很久,告訴他,我要償還姬忽和姬善身上的因果,等全部還清了,我就回家,做回真正的自己。”姬善說到這兒,抬眸深深地看著時鹿鹿,“所以,我來宜國找阿十。
我要——報答你。”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時鹿鹿想:命運弄人,戲謔如斯。他的童年,她的童年都過得那麼苦。而成長也沒有帶來幸福,他在仇恨的泥潭里無法自拔,她在潑天富貴中迷失自我。再相遇更是悲劇一場,他迷上她,卻只會用情蠱命她愛他;她為救贖而來,唯一的辦法卻是抹殺他……
“來吧。報答我,讓伏周……出來吧。”時鹿鹿想,他累了。
其實,這三年,挺累的。
偽裝成性格不一樣的人,挺累的;
與赫奕那樣的人為敵,挺累的;
用蠱王去操控下屬,挺累的;
連喜歡的姑娘都不能親近的禁欲生涯,挺累的……
那些曾經沸騰、翻滾、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怨恨,在這一刻,通通被疲憊占領。他想,到此為止吧。就這樣,讓她贏。
他跟她之間,起碼有一個人能稱心如意,可以了。
更何況,姬善此刻看他的眼神如此悲傷。
時鹿鹿道:“你覺得我在騙你?我是不能對你說謊的……我知道了,你不知道怎麼讓伏周出來。其實……我也不知道。”
原來伏周在六歲時出來過,挪著肥胖的身體爬到榻上安插了那把剪刀。
也在十一歲時出來過,拔下巫女的發簪殺了巫女救了阿善。
還在十二歲時出來,徹底封印他取代了他……
這些他都不知道。他一直以為是一個叫伏周的丫頭把他關進了小黑屋,直到雷劈后,他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看到了光,他朝著光奔跑……睜眼時,看見藍天白云,以及,躺在地上狼狽不堪的自己。
他當時還以為是因為木屋沒了,所以自己才被放出來。
雷電沒有劈中他,卻把他電了個半死。
他無法動彈,一開始躺在地上看天,后來被巫女們搬到榻上看天,再后來木屋重建好了,他被搬到木屋的榻上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