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唯一的媽媽。
一年不見,我有好多話想跟她說。
等到臘月二十一,媽媽的電話又來了。
她說:「晶晶,媽媽這邊不太方便,過段時間再去看你。
「媽媽也得顧及魏叔叔家的面子,晶晶,你體諒一下媽媽,好嗎?」
掛斷電話。
大鵬他爸孟伯恰好回村。
年初,爸爸是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
他摸摸我的頭:「你爸說來回車票太貴,今年就不回了。
「你年三十要不去你媽媽那吧。」
媽媽有了新家。
她也不歡迎我呢。
大年三十,一大早開始家家戶戶就在放鞭炮。
我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發呆。
香柳姐路過盯我看了一會,走出很遠后,她又折回來,在我旁邊坐下。
從兜里抓出一把炒花生塞給我:「吃吧!」
大概是炒過火了。
吃起來好苦!
香柳姐比我大四歲,是村里出了名的兇姑娘。
她爸愛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
她媽實在受不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跑了。
她爸于是轉而打香柳。
直到兩年前,香柳姐提起菜刀,剁了她爸一根手指,境遇才有所改善。
但自那以后,村里的大人都讓自家孩子離她遠點。
怕她發瘋。
她不愛說話,總是拉著臉獨來獨往。
可我此刻覺得她很好。
吃完花生,我跑回屋里,抱出一個全新的大糖罐。
拆開,從里面挑了兩顆草莓味的棒棒糖給香柳姐。
「你哪來這麼多糖?」
「我媽走的那天給我買的。」我朝她笑笑,「她說等我吃完這些糖,她就會回來看我。」
4
香柳姐把糖塞回給我:「那你自己留著吃!」
「沒關系,你吃吧。」我放低了聲音,「她是騙我的。」
那些糖是哄小孩的把戲。
可惜我突然就長大了,怎麼都騙不了自己。
香柳姐撕開糖衣,狠狠咬下去。
大聲道:「她們回不回有什麼要緊的,我們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從那以后,她會把最大的烤紅薯、最嫩的薔薇尖、最大的拐棗、最甜的野葡萄,都與我一起分享。
冬去春來,我陪香柳姐上山打豬草。
看到貧瘠的石壁上,有一叢蔥翠的不知名野草。
它們周邊沒有花也沒有樹。
就這麼孤零零地在風里搖擺。
我指著它們,道:「那野草,好像我們哦!」
爹不疼娘不愛,要什麼沒什麼。
香柳姐看了幾秒,笑了笑:「可它們那麼綠,活得那麼好呢。
「那些樹蔭下的草,還沒長得那麼好。」
嗯!
縱使身處貧瘠,它們依舊生機勃勃呀。
幾個月后,我媽生了個弟弟。
她抱著弟弟回村,驕傲得嘴角壓都壓不住。
「你爸以前總說我生不出兒子,現在我就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有問題的是他崔大頭,不是我!」
哦。
原來她是回來揚眉吐氣的,不是特意來看我的。
爸爸也不甘落后。
中秋節回家,帶回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他要再婚了,而且娶的是城里的姑娘。
那姑娘是頭婚,結婚后爸爸可以跟她一起住在城里。
村里的男人羨慕不已。
「崔大頭是祖墳冒青煙了。」
「不知道走的什麼狗屎運。」
「那女人的眼睛是被眼屎糊住了?怎麼就看上他了!」
女人們則一邊嗑瓜子一邊逗我:「晶晶,以后你也是城里姑娘了,開心嗎?」
我其實還是有點期待。
回家后小聲問爸爸:「你會帶我一起進城嗎?」
5
爸爸立馬拉下臉:「怎麼可能,她家親戚都不知道我還有個女兒。
「我看你一個人住也挺好的,你就繼續在鄉下待著吧,米面油我不會少你的。」
有一首歌是怎麼唱來著……
「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說的就是我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被放棄了。
越來越多的惡意撲面而來。
比如張嬸每次見了我就笑:「晶晶,你爸媽都不要你了。
「不如你給我當女兒,以后長大就嫁給狀元。」
狀元是她兒子,比我大八歲,腦子不太靈光。
長得牛高馬大,卻還會當眾脫了褲子撒尿。
張叔喝得醉醺醺,嚷嚷著:「你爸運氣真好!
「你都快十歲了,供你到初中畢業你就能賺錢,到了二十嫁人再收一筆彩禮,這錢他一個人都占了!」
兩口子一樣招人嫌。
真是一家子拉不出兩樣屎。
村里男孩們也會追在我身后,往我身上砸石頭扔木棍。
拉扯我的衣服,揪我的頭發。
還會大聲喊:「掃把星,沒人要,爹嫌棄,娘扔掉。」
漸漸地,同齡的小孩也不太跟我一起玩。
還好有香柳姐陪我。
那年我已經十歲。
有日我們在一起吃野葡萄,村里的老光棍狗叔路過,笑瞇瞇地伸手來摸我:「晶晶,好些天沒見又變漂亮了。」
香柳姐舉起鐮刀,冷冰冰地盯著他。
他訕訕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也就是那天,香柳姐拿著剪刀,把我頭發剪得很短很短。
坑坑洼洼的,實在難看。
我很委屈,眼淚噠噠地掉。
她兇我:「你一個人住山上,這樣比較安全。」
「為什麼?」
「因為山上有豺狼。」她叮囑,「睡覺一定要鎖好門窗,不要輕易給人開門,知道嗎?」
山里是否真有豺狼我不知道,但山間夜里的風很大。
吹動竹葉,嘩嘩作響。
間或有鳥鳴。
這麼晚,它怎麼還不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