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知曉內情的男人們死的死,老的老,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份。
留下來的女人們腕上,都戴上了一根換花草藤結的環。
以你心,換我心。
藤妖保護著她們,她們也用心保護著她。
她們不約而同保守著同一個秘密,并且準備將這個秘密帶到地底下。
曾甜甜喃喃自語道,“可是,你們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啊,她們又有什麼錯?”
藤妖平靜說道,“她們錯在,失去了對生命的敬畏。”
如果來求換花草的女人們不死心,活著回去了,意味著世間會有更多無辜的生命夭折。
與其讓她們回去繼續墮入這世間的泥塵滾滾,不如讓她們死在寨子里。
曾甜甜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臉,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她可以指責她們封建愚昧,殘害生命,卻不能指責她們作為母親的偉大。
她平日里看到的是她們內心的柔軟,可此刻她看到的,卻是冷血無情。
少女捂著臉,無助的哭泣聲在寂靜的夜空里回蕩,攫住了人的心口,讓人喘不過氣來。
就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語時,忽然一陣地動山搖。
崖壁四周開始坍塌,不斷從頭頂落下石頭和泥土。
地下河掀起了水浪,無數干瘦的灰藤從水底冒了出來,纏住了所有人身上。
莫遙下意識想揮刀砍斷,可感受到藤上釋放的那善意之后,她收了手,任憑不再有光澤的枯藤將她卷了起來。
“孩子,別哭了。
“所有的過錯都是我犯下的,與她們無關。”
如果不是她走入這塵世,來到她們身邊,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已經快要死了,就讓我一個人來承受所有的罪孽吧,你們的日子還很長,好好活下去。”
藤妖蒼老的面容迅速變得衰敗,她的面容上還帶著笑。
藤條一點點枯萎,分崩離析成碎片,她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水里,仰頭看著。
一切都由她來結束吧,她不想讓她的甜甜為難。
她希望甜甜永遠像山間的布谷鳥一樣,輕盈自在,開心地笑。
就在被卷到半空中時,平嬸平靜地掏出了懷里的牛角,徑直刺到了胸口。
鮮血流淌到了藤條上,藤條一松,她落了下去,輕輕落到了藤妖的身邊。
平嬸心滿意足地笑了,“阿媽,我來陪你了……”
她無牽無掛,孤家寡人,一直當藤妖是母親。要死的時候,她終于將這一句藏在心口已久的“阿媽”喊出了口。
藤妖輕輕抱住了平嬸,她沒有說話,只是覺著眼淚都要流干了。
曾甜甜看著那矮小的身影,她看著那一張熟悉的臉,這是她的太婆啊,是將她撫養長大的太婆啊。
是晚上給她哼著歌謠,夏天給她打扇,是牽著她的手將她送到山頂,目送著她走向山外求學工作的太婆啊。
她終于沖著那被掩埋的身影哭著喊道,“太婆!你就是我的太婆,你永遠是我的太婆……”
藤妖抬頭,有些不舍地看著她一手撫養長大的曾孫女,目光中無限眷戀,“甜甜,太婆的甜甜啊,太婆走了,以后就只有你一個人了……”
這張臉,和很多年前從洞口跳下來的那張臉重合在一起。
一張木訥死寂。
一張鮮活靈動。
因為一點憤怒與不屈的執念,入了這人世間的藤妖有些欣慰,她想對多年前那個跳下來的女人說一句話——
你看見了嗎,她和你不一樣。
她以后會比你過得更好。
被河水淹沒頭頂時,她似乎聽見了,水底那無數夭折的女兒們,揮著白嫩光潔的小手,微笑著和她告別。
她聽見她們在說著同一句話——
謝謝。
12
曾甜甜將寨子里的女人們都送出了山,然后一把火將布柳寨燒了。
隨后她辭了工作,遠走他鄉,再也沒有回來過。
柳是多情木,向來為文人墨客謳歌贊美。柳亦是南方朱雀七宿第三宿,居朱雀之嘴,有多吉之兆。
而所有秘密,將隨著這寄托了美好寓意寨子的消失而沉埋于人世。
按照莫遙的計劃,她原本打算把布柳寨的妖收了,然后再逼問趙如意身體的下落。
沒想到趙如意的身體卻被藤條一起送了出去。
說起來,也是他運氣好。
那天晚上,藤妖在天坑旁邊發現了昏迷了的趙如意和黑貓。
他像一株植物進入了休眠狀態,沉睡不醒,卻有著平穩的呼吸。
藤妖不知他看到了多少,也不知他聽到了多少。
她將他藏在了她出生的洞穴里,想等他醒來以后問清楚情況再說。
臨死之際,她又將他送了出來。
趙如意看著自己的身體,有些難過,他不知道怎麼讓自己恢復正常,于是詢問莫遙,能否將他的身體帶走。
被莫遙無情拒絕了,“你看我像趕尸人嗎?”
黑貓垂頭喪氣,它消失了幾分鐘后又跑了回來,扒了扒她的膝蓋,然后舉起滿是木屑的爪子,示意她往地上看。
油亮的木板上刻著一排字,“莫遙棒,莫遙強,為你哐哐撞大墻!”
黑貓不甚熟練地搖著尾巴諂媚,卻被莫遙一巴掌呼到地上。
她咆哮道,“不要用你按了死老鼠的爪子碰我!還有,不要把我的名字刻在做棺材的杉木上,這是在咒我早死嗎?”
孟祝在一旁好奇問道,“我聽說貓從來不洗澡,都是自己舔干凈的,是真的嗎?”
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的趙如意滿臉悲憤:媽的,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
別問為什麼山上的筍不見了,都被你倆奪完了。
莫遙罵歸罵,想想這一趟還將藤妖潰散的靈力都收集了起來,算是意外之喜。她決定送佛送到西,找家醫院將趙如意的身體送進去。
作為一個會呼吸的植物人,放在醫院比哪兒都安全。
趙如意傷心失去了身體掌控權時,孟祝卻很滿意現在的自己。
不得不說,布柳寨的蓍草當真比別處的要好,靈力十足,才能給他幻化了一具能支撐他行走的軀殼。
他現在看著就和普通人無二,準確說,是一個俊美異常的男人。冷玉般的膚色,骨節分明的手,不再虛虛實實看不真切。
孟祝呼吸著山野間清新的空氣,感受著薄薄的日光灑落在身上,任由風從指尖穿梭而過。
這久違的世間啊,兩千年后,他終于回來了。
他該找回他失去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