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擁有這段可笑的生命的原因僅僅是為了成為暗室里供主人自我麻痹的洋娃娃,但我仍然沒有片刻放棄過這個想法:
我要過我自己的一生。
不是宋去兮,也不是其他任何人。
說起來有幾分諷刺,我明明連自己除了宋去兮以外還能算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卻懷著一腔荒謬的熱血,試圖把自己救出命運的死局。
所以我滿眼乖巧地看著傅辭目光淺淡地接過我遞過去的那杯混合了安眠藥的清茶的時候——
我的呼吸緊張得幾乎要停住了。
為了讓自己這個舉動顯得無比正常,我已經堅持不懈地幾乎在每天睡前都給他泡好一杯請安神的花茶。
今天正逢年關,外院的安保少了很多,幾乎都回家過年了。
只要他喝下去,只要他喝下去。
我就有一線生機。
我看著玻璃杯沿貼上了他的唇,微琥珀色的液面傾斜,泛起微漪。
他的喉結微微一動,神色如常地咽下茶水,放下杯子時,杯底與玻璃桌面觸碰時發出了一聲悶悶的碰響。
我的心隨著那個微微的聲響一起落了地。
成了。
成了……嗎?
傅辭輕輕地嘆了口氣,手指漫不經心地轉著杯沿。
開口時,他的口吻憐憫又慈悲。
「你是不是覺得你很聰明?」
如果說方才,我心里激動得仿佛燃起了一團烈焰,那如今,這句話的溫度就仿佛在我腦中下起一場暴雪。
「你有沒有想過,」他微微地偏過頭,眼神掃過我時,仿佛上帝在俯身觀察一只泥沼里的蟲子。
「如果你的記憶是可以被植入的,那為什麼不能被篡改呢?
「你就真的確定,你腦子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我覺得那場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無論是我的軀殼,還是我的靈魂,都被深深地掩埋于雪原之中。
只剩下冰冷與慘白的空茫。
我看見他不緊不慢地抬手摘下了眼鏡,似乎很疲憊地閉著眼仰頭揉了揉鼻梁,聲音宛如一片燃盡的灰燼:
「如果她沒死呢。」
他慢慢地睜開了眼,像是在徒勞地自語:
「又如果……你就是她呢。」
15
俗話說,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兩個相同的人。
可是我確實,從內到外,從思想到軀殼,都與宋去兮一模一樣。
我們唯一的區別,就是我腦中那段沒有任何證據支撐的記憶。
那讓我相信,我是另一個人。
但是那晚我跪坐在傅辭身側,他在喝下茶水昏睡前的最后一分鐘,輕而易舉地捏碎了那個支撐著我做出所有努力的理由。
安眠藥發揮效力前的那一秒,他冰涼的指尖微顫著撫過我的眉梢、鬢角、顴骨,最后停在了我的下巴。
我的臉被抬起,被迫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朝我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輕輕地開口道:
「這下,你終于可以放心地離開我了。」
16
我跌跌撞撞地推開了別院的大門,在凌晨冰冷昏暗的街道上赤著腳狂奔。
我好像在哭,但抽搐顫抖的面部肌肉似乎又在提醒我,我似乎是笑著的。
腳底被粗糲的路面磨得鮮血淋漓,我的步伐越來越慢,最終仿佛失去了渾身的力氣似的,跪倒在了街道上。
一片雪花落在我眼前的瀝青路面上。它縮小、消融,最終只在路面上留下一小點水漬。
他說得對。
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幾乎要被呼嘯而來的悲慟擊倒在地。
就算他真的喪心病狂培養出了一個違背倫理的克隆人,也要從胚胎開始培養,經歷漫長的成長時間后,才會長到我現在的年紀。
可是他依然那麼年輕,可見時間并沒有流逝多久。
那麼短的時間,他不可能培養出一個血型、指紋、虹膜記錄都與宋去兮的記錄別無二致的復制品。
除非……
我就是宋去兮。
我真的是宋去兮。
我是記憶被修改過的,如假包換的宋去兮。
有一滴眼淚滴在了面前的地面上,就落在那片融雪的印記旁邊,二者看上去并沒有什麼不同。
原來眼淚是融化了的雪。
真相好像終于在今年的最后一場雪里被描摹出了形狀。
傅辭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終于可以放心地離開他了。
也就是說,我記憶被篡改的目的,是為了離別。
就像我記憶里在病房里說的那樣——
也許恨意多一點,分別的時候,難過就會少一點。
只不過……
躺在病床上那個人原來不是我。
要離開的人,也不是我。
17
我暈倒失去意識前,一些無比的陌生的記憶終于如破土而出的藤蔓般瘋狂地生長,占據了我所有模糊的夢。
傅家遭遇危機那一年,絕情地提出分手的人,變成了他。
那個在異國他鄉穿著厚厚的隔離服,推開病房門的人,變成了我。
他蒼白的手在催命般的心跳監測儀聲響中輕輕地捂住了我婆娑的淚眼。
我聽見我在他的病床前哭得肝腸寸斷。
他很無奈,柔聲地呼喚我:
「你看, 兮兮。你這樣子, 我怎麼敢讓你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