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祝愣了愣,是虛無空間啊。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一絲亮光,只有黑暗。
9
孟祝猜得沒錯,五岳真形圖擬的山,正是麻塘壩的山。
而他們此刻站在山腳下,天光乍破,朝陽燦燦,照在了崖壁上。
小道士坐在陳列館的藤椅上,頂著一張陰柔的圓臉,思緒復雜,“你來得太晚了,你若是能早出現二百年,我就能帶白縈走了。”
孟祝知道,小道士到底是意難平。
小道士本來可以將百里家的人困住后,直接將白家留下的東西給他,可他偏偏將他和莫遙也拘進了真行圖里,讓他們自己找到出來的路。
既是泄憤,也算是對他的考驗。
孟祝微微低了低頭,“多謝。”
謝他不動聲色的提醒,包括進陳列館,以及祖棺的存在。
莫遙問道,“百里家的人,還有跟著我們的黑貓呢?”
小道士翹著個二郎腿,“黑貓就在山里,等你們拿到了東西,他就差不多該出來了。至于百里青瓊她們……”
他嘆了口氣,“心術不正,她也該受到教訓。我把他們都丟到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嶺了。”
莫遙咋舌,這畫妖當真是心思難測,變臉變得可真快。
小道士又看向孟祝,“我完成了我的宿命,也該走了。呶,你要找的東西,自己去拿吧。”
他朝著崖壁努了努嘴,孟祝仰頭,看向層疊的黑棺,鮮艷的巖畫。
重達半噸的棺材就這樣矗立在絕壁上,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
參差的巖層輕柔籠在晨曦薄霧中,如水波蕩漾,粼粼生光。
昨天那隱約的幻象又出現了,越來越清晰。
孟祝仿佛被厚重沉悶的記憶當頭一擊,靈魂戰栗,模糊的畫面如同猛虎出山,呼嘯著闖入他的腦海,刻意封存的歲月瞬間有了具象,越發清晰。
他看見了巍峨高聳的城闕,回環繁復的甬道,平實光滑的地磚,宮門外的十二銅人……
他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渭都,晝斷獄,夜理書,諸侯西面而朝于章臺之下,如同潮水一般慢慢退下。
他從山中祈雨歸來,京城士女于衢巷歡歌載舞以迎候,大雨滂沱中,他掀開紗簾,看見了他們臉上的笑容。
他在興樂宮一箭射下窺探的孤鴻,梁柱上勾連的云紋,檐上威嚴脊獸,都見證了他的意氣風發,睥睨眾生的孤傲。
還有蘭池宮、望夷宮、極廟……
他在人間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渭都的宮殿里度過,那是他自離開玉山后,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雖然他被視為沾了滿手血腥的殺神,人人敬他,畏他,可他是高興的,是自由的。
他是真正想要和普通的凡人一樣,融入到這千丈紅塵的。
10
等他們從幻象中離開后,小道士已經不見了。
莫遙喃喃自語道,“我看見的這些,是什麼?”
就在那一瞬間,莫遙也被撲面而來的微風裹挾進橫亙的歲月里。
她看見了許多奇異的畫面,看見了從前的孟祝。
孟祝苦笑,“是我從前的經歷。”
是他的記憶,是困在若邪山中時,他一點一滴,講述給季夏聽的過去。
季夏讓人畫了出來,和這些棺木一起,在這里等他回來。
莫遙的心一顫。
這是頭一次,她切身感受到了孟祝是真實存在的。
他曾在恢弘而壯大的渭都渡過了十來年,最后燦烈而悲哀地隕落在若邪山。
兩千年后,他踏風歸來,在這陌生的崖壁前,與過去重逢。
不論他是詭計多端的妖,還是宥于身份的國師和老祖宗,從前她都只當他是個過客。
他有無數故事,都與她無關。
可當她不小心入了孟祝的記憶,和他一起站在渭都高高的云底下,看著他如何走過這煊赫倉促的半生后,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是縹緲的影子,是鮮活存在的孟祝。
他此刻就這樣站在她眼前,收斂了一身鋒芒,攤開了他的千瘡百孔,沉默而悲傷地看著她。
莫遙不是個善于共情的人,可在幻象中,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將她密不透風罩在里頭。
就像一柄刻刀以雷霆之勢,在她心間重重劃了一道。
孟祝說,“我知道祖棺里放著什麼了……”
莫遙沒有打擾他,她就這樣靜靜看著他。
陳列館有記載,村民們堅信懸棺之所以千年不朽,是因為人逝者的靈魂升入了仙界,尸身得到了神靈的庇護。
而懸棺葬者,掛得愈高愈吉,地位越尊貴。
從他們的方向看去,夜間開啟的山洞所在的位置,恰好比最高的懸棺還要略高一點。
孟祝抬手,紫紅色的祖棺從山頂緩緩落了下來,落至孟祝掌心。
祖棺頭大尾小,整木雕刻而成,用子母扣和榫頭固定在一起。
推開蓋子后,就看見里頭放著一枚牙璋形的青銅令牌。
正面雕有龍蟠劍身,反面是虎首朱發的一尊坐獸。
濃厚的血腥味四散在空氣中,刀光劍影拂面,凜冽的殺戮之意撲朔襲來。
草木橫腰斬斷,山石震落。
孟祝摩挲著手中的令牌,感慨萬千。
“這是我用玉山帶出來的一抔土,九牧所貢之銅,混了我的血,親手融的令牌。
也是,夷門宗主的令牌。
”
莫遙驚了,“你是……夷門宗主?”
“夷門,本就是我親手創立的。”
黑貓灰頭土臉從半山腰鉆出來,就聽見了孟祝的聲音,驚得一腳踏空,從山間滾了下去。
他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百里家的人要以僰人懸棺為名,世代守著這一片山谷,也知道為什麼百里家的人要年年祭拜祖棺。
因為他們守著的那一塊令牌,代表的是真正的隱門之主,也是千年前的夷門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