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遙抬頭,問道,“孟祝,你建立夷門的時候,想過會有現在的局面嗎?”
孟祝的眼里辨不清思緒,“我以為,只要將妖族打壓下去,他們就會過得更好。”
莫遙垂眸,“他們的確過得很好,過得比你想象中的要好。”她沒有說“我們”,說的是“他們”。
孟祝面上現了幾分戾氣,夾雜著幾分失望。
他抬手,撤下帝鐘,撤下罩在外頭的靈力,將飛至面前的符劍擲了回去。
“噗嗤”一聲,符劍從灰撲撲的男人身前穿胸而過。一聲,一聲,又一聲。鮮血蓬然炸開,驚住了對岸的捉妖師。
這是孟祝重活一世,頭一回殺人。
他殺的不是人,是指尖繞著黑色指環,曾舉刀向無辜的傀儡師。他能從他們身上辨認出種種邪惡的氣息,他們是罪人。
山風鼓蕩,雨絲拂面。孟祝一人立在洞口,擋住了對岸的成百上千人。
在絕對碾壓的力量面前,眾生皆是螻蟻。
這才是從前渭都殺伐果斷的國師,滿身煞氣的玉面閻羅。
將生命踐踏成泥,折辱弱小至腳下臣服,掌控他人命運。
他從來都不是不會,而是不屑。
11
暗夜無邊,大雨傾盆而下,天生橋成為了一道屏障,遮住了這大山里滋生的陰暗和罪惡。
橋下已經有人拼命劃著船回了對岸,再也不敢前行。
山洞里除了無力的鳴啼外,驀地響起了一陣嘹亮高亢的歌聲,順著綿綿細雨飛了出去。
歌聲中滿是悲傷,無奈。
是虞萬枝在唱歌。
就在女人唱著云雀之歌的時候,虞萬枝忽然覺著自己像被雷電擊中了,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心臟中有一顆種子破土萌芽,肆意竄入骨骼血液,將她撐得幾乎要裂了開來。
她想化作一陣風,化作一陣雨,脫離這沉重的軀殼,飛向無邊的曠野,她有無數的情感想要訴諸于口。
這不是她第一回有這樣的悸動,上一次在南海聽魚女在船上唱琴魚之歌時,她的心口就不自覺的砰砰亂跳,有什麼呼之欲出。
剛才那一瞬間,她的腦海里被無盡的悲傷籠罩了,她聽懂了女人的歌聲。她看到了她歌聲里的一切,仿佛她才是那一只失去了女兒的云雀,家破人亡,生死不能。
她憤怒,她失望,她傷心,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忍不住流著淚,情不自禁展開歌喉,和著女人的歌聲。
她不知道她在唱些什麼,只是隨著起伏的心潮去釋放,去宣泄。
莫遙聽出了不對勁,“萬枝怎麼了?”
孟祝看著虞萬枝,怔怔道,“你記不記得,萬枝身上有妖的血脈?”怕她多想,他們都沒有告訴她。
莫遙點頭,“最開始見到人面瘡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她身上的妖的氣息是她父親留下來的,只是一直不知道她是什麼血脈。”
孟祝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有些恍然,“她是漱金鳥的后代,屬于妖的稀薄血脈一直隱藏在她身上,機緣巧合之下今天蘇醒了。漱金鳥通人性,識人心,與生俱來的天賦讓她輕易與云雀共了情。”
虞萬枝清越低緩的歌聲越飛越遠,像天地間一支勾魂筆,點捺之間,無端在莫遙和孟祝心底輕輕落下。
莫遙和孟祝俱是一震,隨即腦海里出現了一些陌生的畫面。
他們看見了一個明艷嬌俏的少女,身著素色曲裾襦裙。
父親送了她一只南海的嗽金鳥,食金栗珍珠,飲龜腦清泉。
少女不忍心讓自由的漱金鳥成為啼血的籠中鳥,折了一枝桃花讓它銜在口中,打開了牢籠。
“去吧,去典籍里記載過的神山,贈予那九天之上的神仙。”
漱金鳥帶著少女的期盼,從東邊飛來,越飛越遠,飛到了一座雪山。
它停在了一個男人肩上,銜著的桃花落在了男人的掌心。
陌生的畫面一閃而過,倆人從幻象中驚醒。只覺著世界一片虛無,所有感官知覺都轟然一聲泯滅。
天地間雷電轟鳴,風雨大作。
孟祝眼中波瀾四起,莫遙也心如瓢潑。
她和他在雨中對望著,眼底清晰地映著彼此的身影。
他們都看到了,那裙裾飛揚的少女,和莫遙擁有著一模一樣的臉。
孟祝站在夜空里,覺著不可思議。
他前世從混沌虛妄中有了自己的意識,真正蘇醒的那一年,曾有青鳥銜枝而來,常年冰封的玉山融了雪,開出了第一枝桃花。
他立在尸山骨海里,滿身血污,從沉寂的深淵底下仰頭,窺見了雪后的一抹天光。
青鳥千里而來,帶著東海濕潤的潮氣,人間綿軟的香氣,輕輕落在他的肩頭,勾起了他的紅塵之思。
而現在,他總算知道,重活一世,他為什麼會遇見虞萬枝,為什麼會去南海,為什麼他會一直對虞萬枝抱有容忍之意,一直允許她跟在他身邊。
因為早在千年前,就有那樣一只漱金鳥,曾經銜枝而來,帶著他去往人間。
這才有了他的毀滅,他的新生,有了他和她前世今朝的宿命糾纏。
是季夏,也是莫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