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天命所限,卻在踏出都城那一刻看到了天命的全貌。
世界自有其法門,高高在上如玄明上神,卻也無法窺伺全貌。從前我所恐懼,我所擔憂的東西,實質上不能傷害我分毫。
玄明知此生華月之妹為其命中一劫,不知其為鳩占鵲巢的云黎。
玄明知其大弟子曇風風度從容,仙人魁首,不知其心魔橫生,瀕臨崩潰。
玄明知三百年國祚與一百年壽命乃是公平交易,不知大周十三代君主,皆為賢德高士,將天下放于自身之上,為了天下,為了黎庶,可將祖宗基業毫不猶豫放棄。
玄明知黎庶命賤,卑若螻蟻,不知螻蟻之功,聚沙成塔。魏氏子弟甘擔罵名救世,魏璋放棄成神功德為終結亂世,那壯年的漢子將老人背上的重負接過,那悲傷的婦人將失母的孩兒摟到身邊撫育,那渡河的老人為了救下一村人將船鑿沉和土匪同歸于盡。
他甚至不知華月是如何想的。
當我再次見到華月之時,幾乎認不出她。
她曾經肌膚白嫩,舉止優雅,如今卻灰頭土臉,對著一碗水一塊饃狼吞虎咽。
她穿著粗布麻衣,發間再無釵環,一雙腳從前套著金絲銀線繡成的寶鞋,如今卻用爛布包裹,滲出血來。
她在和親三年后用計毒殺了北狄可汗,消失在了茫茫大漠之中。
而那曇風正滿天下找她,要將她帶回去做自己的夫人。
華月是嬌養長大的貴女,遠赴大漠和親,是她此生最大的挫折。
可即便如此,她也錦衣玉食。
她坐在車輿中,看著在路邊掙扎求生的人,為了一塊饃跟野狗搶食,她看著那絕望的母親將剛出生的孩兒掐死,只因孩子長大要繳納人頭稅,她看著奴隸販子兇狠地抽打著奴隸,那孩子傷可見骨卻連一碗水都得不到。
她眼中的風花雪月被擊碎,哦,原來現實是這樣的荒誕而殘酷。
她不聰明,她不懂政事,卻知道自己的到來沒有讓大汗停下征伐的腳步,而這種征伐并沒有讓自己的臣民過得更好,于是她用毒殺死大汗,離開了華麗的王庭。
她不能回到北狄,她不愿回到宮廷,于是日復一日在外流浪,茫然新奇地看著這個世界。
她說:「我離開了宮廷,才知道吃飽飯都可以稱得上好命,我并沒有做什麼,卻能享用著萬千子民的供養,我既然無法做到讓北狄停下征戰的腳步,便也不能裝作茫然無知的樣子去享受公主的尊榮。」
我看著她,她在人世經歷了那樣多的苦難,可她仍舊天真而愚蠢,像極了那個九重天上無憂無慮的小神女。
帝王告訴我,亂世始于曇風華月的愛戀。他曾借玄明上神一覽華月劫數。華月被迫和親大漠,曇風繼承了侯府爵位。他是皇后的侄子,太子的伴讀,華月曾經的駙馬。謝家世代忠誠仁義,因此皇帝無比信任他。帝王因著華月和親身體漸弱,太子庸碌,曇風靠著這份支持掌控了朝政大權,隨后便著手謀朝篡位,接回華月。在他的雷霆手段下,帝后和太子先后斃命,華月雖回到中原,卻無法接受父母兄弟皆死于愛人之手,二人摩擦不斷。后曇風登基為帝,將華月改名換姓封為皇后,華月不肯受辱,于大婚之日縱火,將曇風和她一同燒死在宮殿中。
世人將二人的愛情寫成了引人落淚的戲文,帝王愈發憤怒。
這二人奪走大周國運,卻還成了世人眼里的苦命鴛鴦,他憤怒至極,卻無可奈何,吞下毒藥只求打破天命的安排。
可至今,誰也不知這算不算成功。
華月留了下來。
她沒有問我的身份,也不需要問我的身份。
玄明上神隔著天道無法插手人間事務,否則他大可強行奪取大周國運供給華月修煉,而非用三百年國祚和一百年壽命達成交易,借以讓華月修復神魂之傷。如今,華月無意識地吞食著國運修煉,加諸在她身上的因果卻淡得幾乎看不到,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華月在我身邊,跟著我四處行走,為我鋪床疊被,燒水沏茶,偶爾,遇到有風的夜晚,她也問我:「你恨我嗎?」
我很努力地去思考這個問題,卻不知為何。
我應當恨她,卻不恨她。
她是我同胞的姊妹,我生來便愛她,正如我生來便愛著世人。
我的母親為了世人而死,愛世人刻入了我姊妹二人的骨血中,我愛世人,華月也愛著世人。我可以為了世人不顧被玄明上神誅殺的風險入世,華月也可以為了世人拋棄公主尊榮流亡。
我和她一起長大,同胞的姊妹,她奪走我的骨和血,我沒法不恨她,也沒法不愛她。
她問:「你恨阿父嗎?」
我愣了許久。
我恨他,我該恨他。
可是恨了這麼久,我竟不知我到底恨不恨他。
華月第一次將頭放在我的膝上,對我道:「如果你有想做的,就去做吧!」
思考了很久,我對華月說:「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