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錚衣袖一揮,將案上那份黃絹隔著屏風高高擲過來,黃絹輕飄飄得落在了云舟面前的地上。
蕭錚大笑,像是在說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你的父皇,為了求我在春江水畔勒住我的戰馬,他將你們所有女人都作為禮物,送給了我!你的父皇說,魏女貌美,可侍北燕勇士,價抵萬金,哈哈哈哈哈!”
在蕭錚嘲諷的笑聲中,云舟的手指顫抖著鋪平那張薄絹,看著上面的字跡和印璽,忽然間神魂皆碎。
她想起黑夜里撕扯衣裙的聲音,想起姐妹們的驚恐無助的尖叫,想起死去景陽長姐,想起慈航殿地上那灘冰冷的鮮紅的血,想起此時不知如何的母親,劉娘娘,晨霜,還有奄奄一息的歡月……
失去家國后她們所經歷的一切痛苦,在這張薄絹面前都顯得那樣可笑。
原來一個人在被像敝履一樣丟棄過一次后,還可以再像牛羊一樣被重新販賣一次,敲骨吸髓,吃干榨凈。
云舟俯身在地,心臟像被鞭笞一般抽痛,喉嚨里不可抑制的發出痛苦的嗚咽,淚水一滴一滴將眼前的絹布打濕,迷糊了上面的字跡。
良久之后,暖閣里陷入了詭異的靜謐。
最終,云舟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開口時聲音沙啞:“我今天來,不是來討論我父皇的行徑,我是來給我的妹妹歡月請求太醫的診治的,允準與否,請渤陽王發話。”
蕭錚沒有想到云舟還能再爬起來冷靜的重復自己最初的要求,他以為她早已崩潰了。
這個屏風上虛弱顫抖的身影在他的面前展現出了一種與外形相背的驚人的堅韌。
這并非他預料內的反應,讓蕭錚忍不住皺眉。
他再次起身,這一次他經過了云舟的身旁,向外走去,棄她在暖閣內,只留下一句話。
“跪著,跪到我心情好,便派太醫。”
暖閣外有一處洗劍亭,蕭錚從搬進承天殿,每日要在這里練上一個時辰的劍。
月色如華,劍光如水,蕭錚的劍法是偏于武將的大開大合,沉重的鐵劍揮舞起來,一時間劍風四起,連亭外的花樹都跟著微微的顫動。
蕭錚每次練劍的時候,都是難得的清空思緒的時刻,暫拋世事,一心于武道。
但今天,劍心不寧。
在大魏為質的那三年種種事情,紛紛擾擾,不受控制得出現在自己的腦海。
“狼子野心的北燕崽子,就是圣上默許我們打你,你還敢還手?今天不折你幾根肋骨,小爺我白加入御林軍!”
“打死他!替陛下除了這禍害!”
“這是陛下賜的酒,不喝就是違抗圣命,怎麼?世子難道是懷疑當今陛下會在酒里下毒?真是大不敬之罪!”
“殿下,我們逃走吧,我好害怕……”
粘血垂落的手再也沒有抬起……
他逃回了北燕,可是有些無辜的人永遠也沒有了回家的機會,永遠留在了冰冷的魏都……
仇恨鼓蕩著劍氣,樹上的花瓣飄落即被攪碎,落在地上又被黑靴碾過,化為靡塵。
然而,另一些記憶也在復蘇。
宮廷花園里高懸的圓月,琉璃瓦頂墜落的雨聲。
有人悄悄對他說:“告訴你個秘密哦,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嬤嬤,車里顛簸的難受,我想下車歇一歇。”
就是這句話,救了他的命。
劍風里的戾氣逐漸收斂。
蕭錚收劍回鞘,瞬間樹靜風止,他靜靜的立在亭中,望著空中的月色,若有所思。
他的玉佩竟真的是遺落在那輛馬車上了。
一旁屬下見他停下,近前來:“大殿下,今日才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殿下是否是身體有恙?”
蕭錚搖頭,他回首暖閣的方向,想了想,道:“她若乖乖跪了這一炷香,就派太醫去慈航殿吧。”
那屬下猶豫一瞬,方才暖閣內有宮人來傳話,他不敢因瑣事打擾蕭錚練劍,沒有稟告,此刻蕭錚提起,他才趕緊回道:
“回殿下,那魏女還沒有跪上一刻鐘就已經……倒下了……”
第5章 、天命
八年前。
承天殿內,眾臣議事畢,到了下朝時候,魏帝近侍附耳通報。
“那便叫他上殿來吧。”魏帝的聲音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沉。
近侍得令,揚聲傳道:“宣北燕皇子蕭錚進殿面圣——!”
隨著通傳,廊外響起腳步聲,少年剛剛入魏都,還來不及洗沐更衣,便被宣入宮中面圣,他尚穿著北燕制式的袍子。
然而那少年并無疲乏之態,他腳步輕健,邁入殿來。
在他進殿的一剎那,大殿外的陽光鑲嵌在他周身,讓他看起來像是攜光而來的神明般耀眼。
魏帝在一瞬間瞇起了渾濁的眼睛。
那是蕭錚第一次見到大魏皇帝。
那年他鮮衣怒馬,爽朗天真。
十五歲的少年,絲毫沒有感覺到在那高高的御座上,垂珠冠冕之后的龍顏,正在用一種怎樣殺意盎然的眼神望著他。
蕭錚跪拜行禮,雙手奉上北燕大君親筆蓋印的文書。
“北燕大君將臣托付給陛下,臣將長住魏都,以示魏燕和平交好之誠意。
”
大魏自魏帝登基以來,逐漸民心渙散,加之幾年旱災,多股民間起義爆發,魏帝一力血腥鎮壓,但恐難長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