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錚被困在魏都時,只得常年稱病蟄伏世子府中不出,但魏帝依然偶爾設宴命他參加,不參加就是抗旨。
可一旦來到宮中,那些大魏勛貴之子們都知道魏帝對蕭錚的態度,受了暗中的指使,成群結伙,以切磋為幌子,倚仗宮中禁軍偏幫將蕭錚百般欺辱。
那幾年,蕭錚就像囚籠里的困獸,每進一次宮,非遍體鱗傷不能歸。
十八歲那年,中秋宮宴,御林軍里的勛貴子弟再次故技重施,只是這一回他們似乎有意要廢掉他的武功,動手專門往手腳筋脈上招呼,蕭錚一人難敵一眾,手上被劃開一道瘆人傷口。
右手何其重要,他立刻逃離糾纏,以躲避為主,好在他輕功比普通軍中紈绔好的多,逃到御花園里借著花木得以甩脫眾人。
他帶著一身傷躲在層巒疊嶂的假山之間,撕下衣擺,胡亂裹住手上的傷口。
“他是不是逃出宮去了?往宮門那邊看看?”
“陛下沒說讓走,私自離宮可是一樁罪名,最好讓我在宮門那抓到他,走,去看看!”
那些御林軍呼喝的聲音從一旁經過,找不到他,漸漸遠去。
蕭錚全身像繃緊上弦的弓,還未來得及松懈一點,忽然聽得附近有簌簌之聲,他警惕地低嚇一聲。
“誰!”
假山轉角處,窸窸窣窣一陣,然后響起一個極微小的聲音,弱弱地說了一句:“你那樣包扎,疤痕會很丑的。”
話音一落,一個少女從石頭后現身。
那少女不過豆蔻年華,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有些怯怯。
她身披一件淺淡鵝黃色披風,披風的下擺微微地飄動著,整個人沐在夜晚的月色里。
蕭錚看著那少女,恍惚中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那人是月光化作水潑在地上,又蒸騰起的霧氣凝結而成的。
他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對方不是人,而是什麼精靈妖物。
但是那少女猶豫了一瞬,還是大著膽子向他走過來,離得近了,蕭錚才看清她頭上簪著一排指肚大小的東珠。
這樣的年紀,這樣奢侈的發飾,必然是魏帝的女兒。
蕭錚稍稍后退了一步,瞇起眼睛,有些嫌惡地看著她。
少女沒注意蕭錚的眼神,只盯住他手上的傷口,指尖捏住了他手上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兩頭,輕聲說:“要這樣包扎才行啊。”
說著,她動手將那胡亂纏繞的布條解開,重新仔細纏好,松緊適宜。
蕭錚看著她那種認真的態度,有一瞬間失神,待緩過神來,少女已經包扎完畢,系好了最后的結。
蕭錚懊惱地將手抽回來,冷聲道:“別碰我!”
那少女手上驟然一空,錯愕地抬起頭來,正對上蕭錚的眼眸。
她的眼睛里有一種哀哀切切的美,霧蒙蒙,但霧后又有隱隱的光芒,像藏著閃爍的星子。
啪嗒一下,一滴血從蕭錚頭上的傷口墜下,正落在少女仰起的眉間,留下一點鮮紅的印記。
少女一驚,抬手去擦,然后被袖口沾染的血色驚住了,她這才意識到,他身上不止手背這一處傷。
然后她露出一種憐憫和痛苦的表情:
“你還傷在哪了……”
少女甚至踮起腳尖,似乎想探查一下他隱在頭發里的那處傷口。
“頭上的傷也要包扎才行。”說完,她在身上摸了摸,沒有趁手的東西,隨后竟撩起外裙,想把那華貴的裙子撕開。
蕭錚莫名被她眼中那種憐憫的神情刺痛,他一點也不想接受魏帝女兒的憐憫。
他似狼一般瞇起眼睛,發狠道:“趕緊滾開!”
那少女被他一吼,終于有些害怕了,停下動作,在蕭錚地逼視下默默退后。
這時,假山的孔洞里晃過火光,有嬤嬤提燈在外低呼道:“云舟殿下,你在哪?不要貪玩亂跑,快和老奴回去吧。”
云舟……是她的名字……
云舟最后看了一眼蕭錚,身影消失在了她出現的山石之后。
那是蕭錚第一次見到暮云舟。
以一種無比狼狽的方式。
可是時移世易,命運無常。
如今的他,已經成了這座皇宮的主人。
而那當時對他施以憐憫的少女,現在只能靠他的垂憐才能在這深宮里活下去。
云舟在寧髓香的作用下睡的很沉,薄薄的眼皮微微地顫動,全然不知道不可一世的渤陽王殿下正坐在她身邊獨自飲酒,更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而他也不想讓她知道。
蕭錚喝盡了壺里的酒,望著窗外的冷月,一點醉意也沒有。
他想起身再去取一壺酒,一動身,發現自己的衣服被一旁的云舟無意中壓住了,他便不動,又坐了回去。
“阿娘……”她夢中喃喃地念出聲。
她現在的心中還就只有一個阿娘,他來的還算及時……
蕭錚把那塊翡翠玉佩把玩在掌心。
劉家三郎,是比他更早一些出現在她生命里的。
若再晚個一年半載,這個隨波逐流的小東西可能就已經嫁為人婦,甚至誕育子女。
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月下包扎傷口的那個小公主和馬車里救她的那位公主其實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