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意識到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會不會我也是這個模樣?只是尋常的人看不出來?
會不會我大明許多官員也是這個模樣,只是都裝作看不出來?
我忽然生出可悲之心,回想自己五十年的學習之路,為此舍去壽命,究竟值不值得?
人不過虛無一生,何苦折磨自己?
何苦……何苦!
可偏偏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付出了這麼多,我暗暗下定決心,待考上之后,一定愛民如愛己,一定為百姓謀生。
守在兩側的官吏捂住口鼻,不耐煩地揮手,眾考生魚貫而入。
我進入號房,逼仄壓抑的小空間,內里只有一張木桌和上面的蠟燭,以及一個恭桶。
無妨,我安慰自己,就算是將我放在正在蒸煮的鍋里,我也能讓自己靜下心來書寫。
我的手不停地抖動,握不住一根細細的筆。
我努力瞪大眼睛,用左手撐住右手,用盡全身力氣握住筆桿。
很快黑夜來臨,貢院里有考生慘叫,被官吏拖走,我不知發生了什麼,想起身從門縫往外看,卻發現自己雙腿早就已經麻了。
離奇的是,我并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或者刺癢的感覺。
我想眨眼,竟要花上半會兒工夫。
整個號房,只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由快到慢,可我感覺不到鼻翼在呼吸,耳邊安靜得讓我幾乎要瘋。
就在這時,「右手」竟然自己拿起筆桿,在紙張上畫起了莫名其妙的字符。
與我前半生相伴的四書五經,八股文,在這一刻,不復存在。
三日后,走出貢院,偶遇于襄。
我已聞不見他身上的魚腥味,亦或者我們的氣味已經融為一體。
「于兄,你……如何?」
從未發現控制自己嘴巴說話是一件這麼難的事。
誰料他雖然一副將死的模樣,可言語間字字清晰:「范兄,你這是怎麼了?」
「我……不知。」
于襄雙眼耷拉著,嘴角的皮肉慢慢往上,透出詭異的笑容:「你在抗拒『祂』。」
他壓低聲音,像是某種未知生物神秘的引誘,詭秘至極:
「不要抗拒『祂的到來,你們本是一體。」
10
或許于襄是對的。
我已經和那破風觀的文昌帝君達成約定,以二十年壽命換取功名。
現如今已經考完,我只需要靜待九月桂榜出來。
屆時,飛黃騰達不再是念想,我也不必再受其他人的白眼,誰也不敢再笑話我范進。
母親也能安度晚年,岳丈大人也不會再看不起我。
我會受百姓愛戴,青史留名。
只要我能過十年這樣的日子,就好。
桂榜要出來的那幾日,我家已經徹底揭不開鍋,只剩下了一只瘦巴巴的母雞,我給它貼上草標,上街去賣。
旁邊賣貨郎高聲吆喝,我卻怎麼也開不了口,一是說話費勁;二是覺得我即將成為舉人,怎麼能做這樣的事?
晌午時分,已經九月不算太熱,秋風吹來帶來幾聲呼喚:
「范進!你中舉了!
「呸!是范老爺!范老爺快來看吶,恭喜您高中了!」
巨大的喜悅沖刷著我,令我傻站在原地,平日里最愛嘲諷我的鄉鄰簇擁著將我帶到屋內喜報前:
【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我兩眼淚汪汪,猛拍大腿,尖聲大笑:「噫!好!我中了!」
不顧周圍人的目光,我沖出這破茅草屋,往外邊跑邊喊:「我中了!」
這一刻,我似乎奪回了自己的身體。
草鞋踩中污水塘,弄濕了衣褲,可我再也不用怕這是最后一條衣褲,自然再也不用珍惜。
因太過激動,我平地摔了一跤,披頭散發,形狀怪人。
也是這一跤,我徹底失去了我的身體。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身體倒在地上,我用盡所有力氣,卻連一個手指頭都抬不起。
喜悅被冷水澆了個干凈,我慌了。
「不對……」
旁人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只交談:「是不是歡喜瘋了?可如何是好?」ўʐ
「范老爺平日最怕胡屠戶,不如喊他來?」
「真可憐啊,高中之后卻瘋了。」
「是啊,依我看,這還不如咱們呢,雖然窮苦,但也能踏踏實實過一輩子。」
我看到有人慌張跑來,高喊:
「范老母聽到消息太過欣喜一口氣沒過來,沒了!」
這不對……
我胡亂撲騰,一個勁地掙扎著,試圖讓自己起來,可身體就仿佛被別人控制,不屬于我一般。
「不能中……不能中……」
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
「這文昌帝君像是邪祟!!」
我哭道:「神仙,不管你是誰,請讓我看看老母親吧!」
身體依舊沒有反應。
過了一刻鐘,胡屠戶趕來,身后跟著哭哭啼啼的娘子。
他抖著手揮出巴掌,我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其他人攙扶起來,淡淡抬手,我并未開口卻聽到自己說:「無事,多謝鄉鄰。」
我的意識跟著身體回到茅草屋,我那可憐的母親躺在草席上,雙眼緊閉,枯白的頭發以及破得可憐的衣服都在宣告她過得有多麼不容易。
我的身體立于門口,沒有去看母親,而是坐在屋內唯一算好的椅子上,喝著其他鄉鄰從家里沖泡的茶水。
張老爺帶著銀兩前來,那白花花的銀子能鋪滿一張桌子,往日從不搭理我的張老爺,今日變得諂媚萬分,與我稱兄道弟:「范老弟,恭喜恭喜啊!小小心意不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