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若忽然問道:「姑姑,你知道我初見陛下是什麼樣嗎?」
她也沒想讓我回答,自顧自道:「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壓在我身上像山一樣的世事命運,他輕輕一撥就能叫我解脫開來。
「我承認,我是使了手段,故意叫他撞見我在山泉沐浴后又跑掉,在他夜叩房門時,裝模作樣地對他說,『施主,這是佛門清凈之地。』
「他那時嗤笑出聲,『什麼神佛菩薩,朕不信這個。』
「他神情永遠那麼篤定,想要什麼就是要即刻得到,本該如此。
「他是帝王,又有什麼是不能得到的呢?
「我從沒想過,他這樣的人,原來也會怕,也會小心翼翼。
「我以為他待我已算特殊,我以為我怎麼也是他心里很重要的人,卻不想在他真正喜歡一個人時,我什麼都算不上。」
裴云若嗤笑出聲,「還好我沒有信。」
她眸光盈盈,像碎了的月光。
因陛下大婚,后宮眾妃嬪都晉了位分,唯獨裴云若還在妃位,一動未動。
宮中開始有傳言,這是皇后親自在陛下跟前上的眼藥,裴云若這個專寵多年的寵妃,終于要遭殃了。
8
帝后琴瑟和鳴,恩愛非常,新婚后,陛下再也沒有召幸過后宮任何一位嬪妃。
新婚那一月,皇后直接宿在了明政殿,兩人好得如膠似漆,一日都不曾分房睡,鳳儀宮形同虛設。
陛下每天都陪著小皇后,給她作畫,為她寫詩,兩人到哪里都是出雙入對,誰見了都得說一聲般配。
小皇后自小受到萬千寵愛,不習慣森嚴宮禁,陛下便特意為她下旨。
皇后從此可不尊宮規,不請安,不跪迎,隨意出入明政殿,不稟報,不通傳。
他給了她隨時可以見他的特權。
陛下再也沒有召見過裴云若。
偶然宮中宴席上遇見,陛下也只是忙著為小皇后拆蟹剝橘,這些本該下人做的事,陛下做得甘之如飴。
小皇后坐在那,有時與命婦交談,有時吩咐些事情,陛下叫她張嘴,她便一邊同人交談一邊張嘴,咀嚼兩口后回頭望著陛下,笑得眉眼彎彎,「好吃!」
陛下也笑,他們對視中,說盡了濃情蜜意。
有次也不知是為何,小皇后生氣了,噘著嘴,怎麼也不肯說話。
陛下就坐在她旁邊,低聲下氣的哄,哄了好些時候,宴席都快過半了,小皇后才松了口,嘟著嘴。
「我還是有點生氣怎麼辦,我不想這麼快原諒你,太容易你該不珍惜我了。」
陛下再三賭咒發誓,小皇后才笑了。
她笑了,陛下才放心下來,不顧眾目睽睽,迅速在小皇后唇上偷了個香,小皇后滿臉通紅,含羞帶怯,像一顆將熟未熟的蜜桃。
她嗔怪了兩句,陛下理直氣壯地道:「朕對自己的皇后好,誰又敢多嘴半句?」
是啊,帝后琴瑟和鳴,傳至宮外也是家國大幸。
那些時候,陛下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裴云若。
我那時恍然明白裴云若同小皇后差在哪,小皇后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著這一切。
而裴云若,只因身世卑賤,在被寵愛時也小心翼翼,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觀察陛下的神態、動作,她明白,她是決計不能入戲太深的。
失了清醒沉淪進去,歇斯底里時,不會有人來哄。
宮中的人從來拜高踩低,宮中嬪妃中,唯有裴云若是沒有家世后臺的,自從失了寵愛,青鸞殿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隆冬,青鸞殿沒有過冬的炭火,第一次冷如冰窖。
裴云若倒還算平靜,只坐在臨窗大炕上,一遍遍地抄寫《詩經》。
她說寫字能叫人靜心,我卻是不信她這話的。
若真能靜心,何必一遍遍寫那篇《氓》,何必翻來覆去地寫那句,「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除夕夜宴時,裴云若并無一件新做的能拿得出手的衣裳,我去要還受了好大一通排擠,叫內廷司嬤嬤扇了兩巴掌。
裴云若瞧見我臉上的巴掌印,第一次動了氣。
我卻顧不得自己受了委屈,只為難道:「娘娘是稱病不去,還是穿往年的舊衣裳?」
稱病不去,今年便再無改善境況的機會;穿陳年衣裳,難免被人笑話失禮,陛下如今滿心滿眼撲在小皇后身上,未必肯念舊情查問一番,只怕還覺她礙眼。
裴云若沉默一瞬,吩咐我去找一件衣裳出來。
9
當年的除夕宴,裴云若穿著昔年在佛寺時的緇衣,不施粉黛,素妝見駕。
她本是十足十的美貌,被虧待半年,愈發清減,一身緇衣,半點不沾凡俗塵埃,踏入金鑾殿時,幾乎叫人以為是月下仙子入塵。
陛下便是再鐘情于小皇后,此刻他也不能不被裴云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顯然也想起了一些美好的記憶,眼中溫情脈脈,溫聲問她,「今日怎麼穿成這樣就過來了?」
裴云若溫順地低下頭行禮,「陛下大婚,天啟有了國母,臣妾歡喜無比,余生唯愿侍奉在佛前,為陛下娘娘祈福。
」
「朕也好久不見榮妃了。」陛下忽然感慨,「你榮妃的位分也有些年頭了,你在朕身邊多年,素來體貼本分,朕這些日子倒是忽視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