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宋衡從野墳地撿回去的時候,沒穿過這麼好看的衣服。在公主府剛開始的那幾年,阿婆被宋衡關在濮陽,每年都會讓人為我寄送衣裙。
碎花棉布,是阿婆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我認識阿婆的針線,看見衣衫,我才能確定阿婆還活著。
我十三歲那年,阿婆送來一件繡桃花的春衫。我穿上衣衫,宋衡只不過隨口夸了一句好看。
被青儼聽去,當晚,那件春衫就被她用剪刀剪個稀爛。
「一個小乞丐,算是什麼東西,也配將我最愛的桃花穿在身上!」
她哭的梨花帶雨,宋衡只顧安慰她,渾然沒看見躲在陰暗角落的我,也很傷心。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喜桃花。
從那以后,阿婆也不再給我寄送衣衫。兩年之后,我無意間在青儼的書房中看到阿婆的血書。自那日之后,我的心就死了。
情竇初開時,我也對那個清俊儒雅的一塌糊涂的宋衡傾心不已。𝚡լ
阿婆血書中說,她雙手十指被釘滿了釘子,她的眼睛被刺瞎,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她是被虐殺而死。
阿婆說,你要報仇!
我的確是要報仇的,但我不讓宋衡死,那太便宜他了。我要他活著,看著這盛世光景,煎熬而毫無希望地活著。
我扔了那錦匣里的衣裙,他送來的東西,我不要。
同一年,宋衡遠赴北疆任節度使,遙領中書省。
宮中的 女子,做到我這種程度,封無可封。皇上對我母親癡情,對我始終以禮相待,我也不必邀寵。但我在宮中太寂寞了,我想有個孩子。
我入宮的第五年,皇上將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送到我宮中,讓我做公主的母親,我摟著那個小小嬰兒,為她取名初冬。
皇上滅了我的國,但我從不恨他。他是一位賢明的君主,廣施仁政,比我的父皇做的好多了。
宋衡鎮守北疆,當世儒將,位極人臣,做官做到他這種程度,也是封無可封。
才高八斗、舉世稱贊又如何?他始終走不出自己的畫地之牢。宋家滅門之恨,他不敢忘。
我入宮的第九年,他班師回京,參加朝會,皇帝設宴款待。聽宮人說,陳大人從北疆歸來,滿身風霜。
宴后,皇上來我宮中看初冬,她已經快五歲了,活潑好動。
皇上捏著她紅撲撲的臉蛋,問她剛才去哪里玩了。小丫頭捂住嘴巴,「這是個秘密,不告訴父皇。」
皇上哈哈大笑,笑罷,又有幾分擔憂。
我問皇上有何心事,皇上說,「陳荀回來了,朕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樣子。」
以前,皇上也是起兵謀反,才終殿上稱君。
我垂眸看著懷中的初冬,心想,若真的有這麼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他。
可是,他竟然什麼也沒有做。
三日之后,他交出兵符,朝堂請辭。
他走了,走在永觀十九年的冬至。皇帝的暗衛始終找不到他的蹤跡。
有人說他已歸隱靈泉,松花釀酒,雪水烹茶。
其后又八年,我的初冬也要嫁人了。她出嫁的那天,看著鏡中紅妝的自己,嘆道:「母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我撫著她順滑的長發,笑問是什麼秘密。
「我小的時候,見過一個很看好的將軍,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他佩劍的樣子真的舉世無敵。女兒曾經發誓,以后一定要嫁給他那樣的人。」
我的手微微一顫,啞然道:「你何時見過什麼將軍?」
「就是那年父皇設宴,為一位從北疆回來的將軍洗塵。母親在花園吃酒,我獨自跑到假山石后面玩,在山石后見到那位將軍,他還抱我了,他還問娘親你好不好。這件事情我記得可清,因為他長得實在好看。」
我握緊手中的梳子,過了許久,才無力松開,喃喃笑道:「原來,我的冬兒還有這份際遇……」🗶|
「母后認識那位將軍嗎?」
「我……不太記得了……」
皇帝薨逝那年,我三十六歲。遺詔賜我鳩酒,令我殉葬。
我早就料到了,十分決然地喝了那碗酒。我在這世上,原也沒什麼牽掛了。
我沒料到的是,我會醒過來,在深山巨谷的茅廬中醒過來。
我更沒料到,會再見到他。
我的出現,打破了他原本恬靜的隱居生活,似乎也是他沒料到的。
說不清是什麼心情,這麼多年多去,很多事情我都放下 了,再見面時,只淡淡說一句:「師父原來沒死。」
我在宮中養尊處優十幾年,一時間,不習慣山谷中的清苦生活。
他事事周全,為我備好一切,只是十分沉默。
歲至寒冬,大雪落了數日。
那晚,我睡在榻上,聽到屋頂咯吱作響。
沒來由的,我想起那年初冬,在野墳地里與他相遇,彼時天落薄雪,他笑嘆:「冬宜密雪,有碎玉聲。」
他就喜歡拽文,碎玉聲,有什麼好聽的?
我正神思搖曳,忽聽一聲巨響,嚇得我從床上坐起,推窗看時,對面他住的那間茅廬,竟然整個都塌了!
我恍惚片刻,立即跑出房間,積雪壓塌了茅廬,面對那一片廢墟,我驚慌失措,使勁喊他名字。
我喊了好多聲,宋衡一聲清咳,竟是從我身后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