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會殺了丁辰。
我在心里一遍遍祈求,丁辰千萬不要回來,千萬不要回來。
屋內,燕鐸將我綁在床榻上,兀自盯著桌前畫像發呆。
氣氛幾乎凝滯。
日光隨著時間游移,直至燦燦余暉灑滿整座屋子。
盔甲鐵器相碰的聲音乍然響起。
我拼了命般掙扎,卻連發出的聲音都被堵住。
沒過多久,一切歸于寂靜。
燕鐸輕嘆:「阿盈,他還是來了。」
解開束縛后,我猛然下床,向屋外跑去。
黑甲連綿,肅然無聲。
丁辰渾身浴血,倒在院子中央。
我無措地去觸碰他的臉頰。
他喉頭冷氣嗬嗬,血水不斷涌出,染紅了身側的一袋石榴。
遙遠光陰的對話乍然鮮活過來。
「春來折槐花做包子,夏日捕魚吃魚膾,秋天正趕上石榴成熟……」
我跪伏著大哭,泣不成聲:「傻子,你還沒告訴我……冬天要做什麼呢。」
「不要死,丁辰,不要離開我,我們說好要陪彼此一輩子的。」
丁辰看向我,眼里沒有痛苦,只剩下絲絲縷縷的溫情,仿佛要將我刻入心底。
他最后一句話是:「莫要害怕,走下去。」
灰衣青年漸漸闔上眼眸,攥緊的手指松開,手里的物件隨即滾落到泥土中,發出清脆聲響。
我看見,那是一個虎頭鈴鐺。
燕鐸神色森冷,上前踢了踢丁辰的尸體:「這樣一個卑賤如塵泥的人,也值得被你放在心上?」
他俯下身,將我攏在懷里。
「阿盈,從今以后,你我好好地在一起。你會是我的太子妃,將來的皇后,我唯一的妻。」我低頭看雙手染上的鮮血,直至眼底盡是一片猩紅血色。
17
我又回到了上京。
燕鐸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連我消失這些日子,都能解釋為我是為國祈福,遠離世事。
母親抱著渾渾噩噩的我,哭了一場。更是時刻陪在我身邊,生怕我出了什麼事。
我已然接受現實。
上京的崔盈是皇室欽定的太子妃,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國朝和家族的體面。
不能大哭,不能任性,言語舉止都框在模板里。
我到牢里看望過駱明月。
她父親先前犯了事,死在流放路上。
駱明月如今也未好到哪里去,曾經若枝頭棠花般嬌美的她,頭發蓬亂,面容枯槁如老嫗。
她癡癡地看著我笑:「姐姐,我不后悔。我只是……不甘心,他怎麼就不愛我了呢。」
愛則欲其生,恨則欲其死。
太子燕鐸,當真是個實實在在的薄幸人。
我出嫁那日,天子主婚,禁軍作儀仗,沿路撒下的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群臣歡飲,紅妝鋪地。
這門親事著實辦得風光。
夜幕落下,屋里紅燭搖曳。
我頂著滿頭繁重飾品,面無表情地看向桌上擺的合巹酒。
琴瑟之好?福祿綿長?
可誰又能想到,一對怨偶還能有第二次洞房花燭夜。
燕鐸坐在我身側,喜服壓在他身上,襯得他眉目清越,毫無一絲那日的狠戾。
他動手為我拆下一件件首飾,溫熱的氣息愈發貼近,接著在我頸側落下一個吻。
情動之時,我木然地盯著上方錦帳,眼底微潮。
燕鐸似是被這樣的眼神刺痛,伸手覆上我雙眼,卻又意識到什麼,迅速抽開了手。
他低頭吻我的眼睛,啞聲道:「阿盈,別恨我。」
18
婚后,燕鐸事事都要彌補上一世的缺憾。
東宮依舊不納美人,燕鐸言之鑿鑿,道只愿專情于我一人。
皇后每欲為難我,燕鐸必及時趕到,護在我身前,為我與皇后生出許多齟齬。
他待我極好,細致入微,從入口的膳食到權貴間人情往來,都以我的感受為重。
著實做到了當世男子的典范。
那我該如何呢?
感恩戴德,愿為賢妻?
多可笑。
發現自己懷孕的第二日,我差人端來一碗墮胎藥。
仰頭喝下那碗藥的瞬間,燕鐸恰好趕到。
他沖了進來,目光掃過桌上只剩殘渣的藥碗,繼而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他亂了陣腳,捏著我的下巴道:「吐出來,快把藥吐出來。」
腹間隱隱作痛。
我扯了下嘴角,笑開:「殿下忘了,太子妃……生不出孩子的。」
「阿盈。」燕鐸松了力氣,語氣悲哀:「我才知道,你是這世間最無情的那個人。」
無情嗎……我只知道,我厭憎燕鐸, 連帶著厭憎腹中這個有他血脈的孩子。
痛楚愈演愈烈,似是未成形生命最后的哀嚎。
對不住,我心底輕嘆,但你該怪的人,是你父親。
沒有他,大家都不會這樣痛苦了。
經過這次慘烈場面, 燕鐸沒有氣惱或發怒,反倒不再強求我給他生個孩子。
19
春去秋來, 年復一年。
燕鐸登基為帝,我當了皇后。
民間盛傳帝后鶼鰈情深,人人欽羨。
怨憤、仇恨, 在歲月面前似乎總會一層層褪去顏色。
我在坤寧宮種了一片花圃。
閑時起了興致,便給燕鐸送些補氣益血的藥膳。
朝中崔氏仍如日中天, 人才濟濟。
海內清平, 無戰亂災荒。
一場風寒過后,燕鐸卻徹底病倒。
我侍奉左右,握著燕鐸的手,衣不解帶。
目光落在他身上, 須臾不曾移開。
燕鐸有時清醒過來, 面色如紙,眼神透著莫名的哀切。
我柔聲喚他:「陛下。
」
「阿盈。」他澀然問道, 「這麼多年,你可曾向我交付過真心?」
我想了想,答道:「從未啊。如今我在這里,只是想看, 陛下慢慢死去的樣子。」
坤寧宮里夷瓊花的香氣加上藥膳中的茱枳,便是一味奪魂蝕骨的慢性毒藥。
「你我之間……竟隔著非死不能解開的仇恨。」燕鐸半闔上眼,「阿盈,我騙了你一世,如今,算是彌補回來了吧。」
「我是真的喜歡你,上輩子,做夫妻時喜歡。」
「這輩子,見你的第一面,亦然喜歡。」
燕鐸正當青壯, 猝然駕崩后, 朝野一片混亂。
我臨朝稱制,在宗室中選了個無依無靠的稚子, 扶持他做新帝, 受了不少質疑和辱罵。
我與陸昭年見了一面。
他循著前世軌跡,已然是最年輕的權臣。
我自高臺走下,問他:「二哥, 你會幫我,對嗎?」
陸昭年眸底情緒涌動。
他屈膝跪下,雙手交疊, 向我深深一拜。
「臣, 愿為娘娘驅遣。」
我笑著轉身,腰間玉佩輕輕晃動著。
20
又是一年凜冬。
皇帝在雪地里玩耍,玩累了便伏在我膝前。
他伸出手, 給我看他手里的虎頭鈴鐺。
我淡笑著接過。
宮城之內,我守望著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寶座。
宮城之外,故人長眠。
-完-
沈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