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嫻月。每次泓宸與灼蕖在上林苑牽著手聊天，嫻月就來我這里吐槽，說他們沒有帝王家的威嚴樣兒。

我經常笑她:“母后早日幫你尋個如意郎君，你就不用天天看著哥哥嫂嫂秀恩愛了。”

她卻一臉鄙夷:“像他們那樣？我才不要！”

我只是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句，真是個傻孩子。

真的老了，老了。已經記不清是哪年，只記得是冬至那夜，皇帝突然就倒下了，一堆奏折鋪了滿桌子，還有幾本散落在了地上。太醫們診治過后，都說皇帝也許還能吊著幾天命，但也就幾天了。

剛好冬至有三日不用上朝，群臣也不知道皇帝倒下了，我只對溫丞相說，皇帝生了病，需要靜養。

我以為皇帝會一直這麼睡下去，國不可一日無君，揣摩著是不是該讓太子監國。沒想到，第三日晚上，他便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我，仿佛不知道自己昏迷了一天一夜似的，輕聲說:“皇后，朕剩下的時間里，想多陪陪你。”

我沒說話，安靜地看著他。

見我不理他，他有點急了，掙扎著要起來。我還是扶了他一把，讓他靠在了我懷里。

他說:“太子長大了，昭華公主出嫁了，朕也就放心了，這位置，朕想留給泓宸，然后再陪陪你。”

“扶朕去寫退位詔書。”

我本以為他沒力氣了，沒想到他真的站起來，一步步走向桌子，拿起了筆。我也托下人送來了詔書，放在他面前。

他扶著額頭，手肘靠在桌子上支撐著身體，寫了好久好久，手都在顫抖，筆掉了幾次，又撿起來，然后繼續寫。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寫，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倒了。

可是沒有，他還是寫完了，然后對我笑了一下:“看，朕寫好了。”

那個神情，就像泓宸與嫻月幼年，拿著寫好的作業，放在我面前炫耀:“母后，看，孩兒寫完了。”

我說:“好，寫完了，那臣妾扶皇上回床上休息吧。”

他很聽話，任我扶著去了床上，乖乖地躺好。我給他蓋緊了被子，他卻執意要伸出手來。

他說:“皇后，朕記得你剛入東宮時，喜歡做一種糕點，叫桂花糖蒸栗粉糕，等明天朕醒來，再給朕做一次好不好？”

“好。”我握著他的手，點點頭。

他凝視我許久，久到我以為時間停滯了，被他抓住了這最后的時光。

“朕記得你說過，你不喜歡穎兒這個名字，因為是你生母給你取的，她取完這個名字，就把你丟在了街上，還好你的姐姐可憐你，把你帶回了沈府。”

“然后朕就想給你取個新名字，可是你來東宮的第一天，朕就做錯了。”

我沉默了一下，說:“皇上怎麼知道臣妾不喜歡穎兒這個名字？”

“你說過啊，那時候你還小呢，可能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也沒關系，朕記得。”

我的確不喜歡穎兒這個名字，而且我記得自己從未對別人說過啊。

可是他說得也真的沒錯。

“皇后，如果有來生，朕會不會再遇見你？”

不會呀。

如果有來生，我不想再當個人了，我想做一棵樹，一葉為靈，窺盡春秋，只做旁觀者，再不做局中人。

“皇后，朕覺得有點乏了。”

他看著我，真的滿目疲憊。

可是我真的，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我說過的，我說過的，我說過自己不喜歡穎兒這個名字。只是那是十歲的時候，我一人在沈家的庭院發呆，有個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上來問我叫什麼名字，我不說，她問我為什麼不理她，我說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她問我，為什麼不和姐姐一起去上學堂。

我告訴她名字的來由，說，我不能去。

她是嫡姐的同窗，我認得的。

我只是沒想到，她問我，是替別人問的。我怎麼能想到？怎麼能？

“那……朕，就休息了。”他輕聲說，然后終于承受不住沉重的眼皮一般，閉上了雙眼。

“好，明天，臣妾給你做桂花糖蒸栗粉糕。”我輕聲說。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這句話，但我透過模糊的淚光似乎能看到，他的嘴角，有一個輕微的弧度。

他的手，也在我手中漸漸變得冰涼一片。

此時，時鐘剛好敲了十二下，就如同喪鐘一般，緩慢而沉重……那一聲聲擊打在我的心上，好像要把我的心打穿一個洞……

十六歲，我嫁入東宮，第一次見到太子，他眉目俊朗，好像話本里的男主角一般。

十七歲，我有了第一個孩子，太子拉著我逛了半個皇宮，說我是他唯一的妻。

十九歲，他登上了皇位，我也有了兩個孩子，后宮嬪妃無所出。

六十歲，他死了。

皇帝，駕崩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個人度過這漫漫長夜的，只是回憶起了自進入東宮來的一天天。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腦海里緩緩流淌。

最后，都是他的一句“朕休息了”。

那我也去休息了，明日，我還要去做桂花糖蒸栗粉糕，精神不好怎麼做啊，對不對。

皇帝的喪儀辦了幾個月。泓宸做了大部分事情，考慮到我現在的心情，他很懂事地不讓我插手，讓我去永安宮休息，偶爾，灼蕖會來陪一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