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一連哭上幾日,我也到底耐不住了,深更半夜便大喇喇進了他的屋子。
他雖是個閹人,但在我面前也有幾分氣性。
他從榻上堪堪起身,潑墨長發便也逶迤而下,夜里瞧著如一方滑亮的黑綢。
而他見到我,絲毫畏懼之意也沒有,哪怕眼尾尚紅,這會只吊著眉輕哼一聲,偏頭不欲理我。
我雖說脾氣壞,但對著裴無疾卻也出奇地耐心,我順勢在他身前站定,直愣愣地問道:
“為什麼要哭?我現在出息了,有錢有勢,還能養你一輩子,我嫁給你以后你就是這府里的男主人,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我一番話自是說得真心實意,畢竟他以前還是個小太監的時候,便總想著借我來當他的踏板。
妄想有朝一日成為太監里的管事,作威作福的同時,去欺壓別的太監,不用再受旁的腌臜氣。
“小祖宗,你可是從小就被我給拉扯大的,你將我供你府里好好孝敬我我自也受了,可你說要娶我,你說說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是不是腦子都成了一團漿糊?”
裴無疾聽得我一番話,差點沒氣得厥過去,伸手便毫不客氣地去戳我的腦袋。
我也不惱,只任由他罵,待他罵完,才悠悠開了口:“我為什麼不能娶你?”
我這一聲反問,本也沒別的,他眼睛卻又紅了起來。
他抹了把眼睛,抽了抽鼻子,說出來的話卻惡聲惡氣:“我年歲比你大,還不是個男人!我怎麼娶你!”
“裴無疾,你以前總不讓我低看自己,你現在又在做什麼?”
我終究被他激出一二火氣來,伸手便掰過他的下巴,冷聲質問他。
他向來會看人臉色,知道我生了氣,掙扎一番甩開我的手,低頭囁嚅道:“我跟你哪能一樣?”
如裴無疾這般的人來說,身下那道缺損便也成了一道跨不過去的坎,我知道,一時半會他總歸是想不明白的。
我便也不再多做糾纏,只轉而看向了窗外下得愈發大的雪來,輕聲道:
“外面雪大,我怕冷,你屋內暖和,今夜便讓我待著吧。”
先不論這番話扯得有多麼拙劣可笑,我的廂房在他的對門,風雪再大走上幾步也不會凍死。
他自是不愿,瞥了眼外間風雪,不客氣地趕人:“給我滾回去,我才不慣著你。”
以前我往往半帶委屈地看著他,再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自是什麼都能應下。
時隔多年,我再用同一個招數裴無疾自然耐不住,不僅拽了他的衣袖,慣常清冷的語調卻帶了說不清的難過。
我說:“裴無疾,我怕冷。”
裴無疾無可奈何,哀嘆了聲“祖宗”,摸了摸我的手,便也從榻上起身,自去炭爐邊添了炭。
畢竟在宮里伺候人伺候了那麼多年,裴無疾便替我褪了袍子,只剩一件純白里衣,牽著我讓我睡在自己榻上,替我掖好被子,又尋了暖爐放在我腳底。
嘴上還不忘絮叨:“阿柔,你別想那些個歪心思,憑你現在的家底,不愁嫁不到好男人,你留著我讓我伺候你就行。”
有些人自己把自己當奴才,才造就了天生的奴才命。
我自覺他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只低聲命令道:“你也上來。”
我自幼畏冷,當年裴無疾也尚年幼,不過是冷宮里一個灑掃太監,無權無勢,亦不得與貴人相近。
天冷時無炭火暖身,裴無疾睡前總繞著殿外跑上幾圈,等自己身上有了熱乎勁兒,這才回去抱著我一處睡,讓我畏他懷里取暖。
那時候的日子極苦,就連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記不清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他又是怎麼將那麼一點大的我給養活的。
在一切私情并未發生時,他同我之間還是尚能親近的,可有些事兒一旦發生了,他好像便無法再去正視這段關系了。
因而裴無疾并未理會我,只半帶埋怨地橫了我一眼,這才道:“這下不冷了,我去外屋睡。”
裴無疾欲離開,而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等他反應,極強硬地將他給拉上了床,緊抱著他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無疾,你不能對我做什麼,我也不能待你如何,你怕什麼?”我將頭抵在他背上,悶聲道。
于是我懷里的人終于不再掙扎。
他遂嘆了口氣,自知犟不過我,便只能由我抱著,兀自低喃:
“好阿柔,你現在是大姑娘了,今兒個我陪著你,往后莫要再這樣,被旁人知道,對你不好。”
4
我便是在跟了裴無疾后改了自己的名姓,自此跟了母姓。
他撿了我那年正是景昭十六年,他也不過才十三歲,半大孩子一個。
在這吃穿用度皆缺上一截的冷宮里自己也不太養得活,更何況還要再養上一個姑娘。
我這姑娘還金貴又難養,最初幾年因冬日落湖受了寒總是多病還畏冷,把裴無疾給折騰得不輕。
而在我的記憶里,裴無疾一直是這麼憨傻好騙的。
在外阿諛奉承捧高踩低,回去后背著人總喚我“小殿下”,還不忘念叨著讓我記著他的好。
那時候的我還小,卻比旁的小孩要早熟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