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如何謊話連篇地哄著裴無疾將我藏起來養著,也知道如何做能讓這麼一個內侍對我生出憐憫心腸。
換句話說,我知道怎麼求生。
裴無疾將我當作升位的踏板,而我便將他川當作一個短暫的庇護所。
我最初同宮里那些視奴才們為狗的主子沒什麼不同,自覺得這些閹宦捧高踩低,兩面三刀。
本就是貪生怕死的蠢材,能利用他們便可盡情利用,若失了價值倒也隨時可棄。
我同大多數世人站在同一個制高點去評判這些閹人,近乎認定了他們下面少了一塊,連為人的尊嚴與信義也盡數沒了。
那會的我其實是反感裴無疾的,但我離開他又沒辦法活。
天家的孩子天生早慧且傲慢,但我從不會顯露,始終都以一雙事外人的眼去看著這個同自己朝夕相處的奴才。
他是個極盡無用的小人,見風使舵,又沒什麼骨氣,挨了打受了罰總愛偷偷抹眼淚,邊哭嘴里邊背著人說狠話。
人前人后更是兩副面孔,在年紀比自己小的太監面前作威作福,卻慣于奉承職位比他高的人。
這麼個奴才,連炭火的份例都沒,在天冷的時候我只能靠近他這麼個唯一的熱源。
明明心下抗拒,卻只能縮進他的懷里取暖。
他地位卑賤到生了病都沒辦法進太醫院的門,他永遠都不在乎自己。
反倒掏出所有月例銀子托出宮采買的內侍替我買治寒疾的藥。
他在宮里受了不少的苦,總還嗜甜,可自從我來了后,他得來的所有糖塊與點心他再未曾吃過一口。
裴無疾每日里伺候我梳洗穿衣哄我睡覺還給我熬藥,寧可自己挨餓受凍,也不讓我受一絲的苦。
我明了他的所有私心,亦知道這份好本身就是摻著雜質的利用,可我偏生又是矛盾的。
時間長了,就連我自己也發現了,我啊,既厭惡他,又依賴他。
景昭二十三年時,我的寒疾才有所好轉。
我并不喜歡整日藏在屋里,五年過去,也早已經無人能認出我這麼個早年無端橫死的公主。
我不敢走出冷宮,卻會在裴無疾當職時,穿著他少時穿過的內侍服飾,倚在冷宮里最大的那株槐樹下,看著他托人從宮外買來的書。
近些年來雖依舊在冷宮,裴無疾卻也升了職,日子比最初那幾年要好些了。
冬日亦有了炭火的份例,在我已不再畏寒時,他便自覺地在地上打地鋪,讓我睡在榻上。
裴無疾知道我識字,總去打聽太學里那些王孫公子以及宮里的殿下平日里都學些什麼書,又托人輾轉著從宮外買來給我打發時間。
他自己不識幾個字,沒讀過書,有時候便也會同我一處,在一邊聽我念書。
那是景昭二十三年的深秋,有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我知道裴無疾又沒有帶傘,我初時只是將自己裹在被子里裝睡,聽著外面的秋雨聲卻如何都睡不著,最終還是半坐起身子推開窗。
看著窗外傾盆落雨,被雨打散零落了一地的銀杏葉,以及雨幕下明滅的宮燈,倏忽間出了神。
我自以為他那麼多年的庇護是理所當然,可我卻莫名地在這麼一個雨夜,怕他冷著凍著,想要去給他送一把傘。
冷宮向來冷清,深夜宮道上空無一人。
我撐傘來到值房外,見里面燈依舊亮著,雨聲里還夾著人聲,隱隱知道裴無疾是歇在了值房里。
值房里還有別人,我因為自己的身份,大多時候是并不想出現在人前的。
但我卻沒走,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廊下,透過那半開的窗戶將屋內一切一覽無余。
裴無疾那一年剛滿二十歲,興許是幼年便施了腐刑的緣故,他生得纖細高挑,長得又不差,唇朱齒白,一雙美目顧盼間自有一番明艷之色。
若割了他那能說會道的舌頭,安安靜靜擱那一站,自該是一位美人的。
曾有不少宮女找裴無疾做對食,他一心伺候著我,自然不會去應。
然而,他生著這般的容貌,又怎可能不招人惦記?
近些年來他日子好過了不少,總管冷宮的太監何青也未曾陰陽怪氣地為難他。
宮里的有些太監男女不忌,折磨人自有一套,何青便是其中之一。
我只瞧見屋里的裴無疾躺在榻上,而那老閹人嗓音尖利,偶爾夾雜著污言穢語。
枯瘦如干枝的手就這麼在裴無疾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摩挲,一連留下數道掐痕。
還猶不夠般反掐著他的脖子迫使著他叫出聲來。
我站在窗邊將一切不堪入目的污穢都看進了眼里。
我本以為自己撞破這樣的事本該覺得惡心,可那個人是裴無疾,我思及過往點滴,心口便驀然鈍痛起來。
我十歲那年,寒疾復發連日高燒不退,是他冒險將我扮成閹童模樣抱著我跪在了何青面前。
裴無疾不過是個下等奴婢,連太醫院的門都進不去,他沒旁的人去求,只能去求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