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口說我得了重病,是被宮中給棄掉的閹童,他平日孤寂偷偷將人撿回來養著的。
他抱著我不停地朝著何青磕著頭,直將額頭磕得青紫也不覺得疼。
我以為自己活不下去,病得迷糊的時候,依舊想不通他為何會待我這般好。
若僅僅是為了往上爬,這世上是沒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我不知道,只是自覺要死,因而在死前對這麼個護了我幾年的內侍釋放出我僅有的悲憫。
我伸手摸了摸他磕壞了的額頭,明明一張臉慘白,整個人顫顫兒發著抖,哭得近乎哽了聲。
我說:“裴無疾,別磕了,你會疼的。”
裴無疾聽不到,也顧不得,他只是跪在何青腳下,求何青救人。
何青是個狹隘自私的老閹人,他冷眼看著裴無疾,在裴無疾的額頭出了血時到底伸出手中的拂塵將他給攔了下來:
“小川子,你私自救了這閹童,可你現在是什麼地位,你顧得上他,又能讓他活下去麼?”
“請祖宗垂憐,若能保下她,往后奴給您當狗、當奴才,再不敢悖您的意愿了。”
裴無疾什麼都顧不得,就只是跪在何青面前哭。
“你才入我冷宮辦差那些年,我給過你往上爬的機會的,是你不要,平白吃了許多苦頭,現在我瞧你可憐,愿意憐憫你,便給你這次機會。”
何青用他那尖細帶啞的嗓音說著這些話,分明語氣里帶了憐憫,可卻又令人作嘔。
裴無疾匍匐于地又磕了三個響頭,他說:“謝老祖宗。”
當時他整個人都在抖,聲音也帶著顫,我知道他在害怕,卻不知道他畏懼的源頭是什麼。
這般一過又是五年,我回想起過往種種,再看窗縫里榻上之人赤裸的身軀,以及那張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的容色時,才大抵明白過來何青若說的機會究竟是什麼。
不知道這五年里有多少次如今夜一樣。
裴無疾從來不說,也瞞得甚好。
他這般愛哭、愛喊委屈的人,都未曾在我面前哭上一哭。
一個早就沒有尊嚴可言的奴才,為了一個他自認的主子、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便將自己的自尊送予他人腳底下,容人盡情碾碎羞辱。
說來這其實并不是一件多吃虧的事兒。
我這些年在裴無疾面前偽裝得很好,謙卑、乖順,還時不時地表示著我對他的依賴。
可就在這一夜,我感受到了真切的驚怒與恐慌。
我故意叩窗發出聲響,房內人被驚動,亦打擾了何青的興致。
“出去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腌臜奴才!”
裴無疾就這麼被狠命地從榻上踹了下去,我只聽得“轟”的一聲響,地上赤身裸體之人早已經落下滿身傷痕。
又經這一摔,疼得一時之間竟未能爬得起來。
待他支撐著站起來穿上衣服踉蹌著從門外走出時,便正同撐傘而立的我對上了眼,原本一臉佯怒的神色也驀然僵住。
我并未給他多余思考的時間,一把執著他的手,近乎強硬地將人給拽走。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裴無疾難得沉默地任我拉著,而我卻也不忘將手里的傘朝著他移了半邊。
直至回去后,我這才看著他,而他將門關上后卻也沒哭,猶如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直愣愣站在一處。
他低著頭說:“阿柔,那個老閹狗碰我后我都會沐浴,我見你時都是干干凈凈的,你別嫌我臟。”
我以為他會哭著在我面前辯白,或者借此博取我的同情。
可裴無疾并沒有。
我心中有隱怒,可我此時并未發出來,我只是暗自握了拳,用上位者的語氣問他:“裴無疾,這樣做,值得麼?”
他方才被何青那一踹,定然踹傷了身子骨,只磕磕碰碰地走上前,似乎想碰我,卻在抓到我一截衣角時,驀地松了手。
他暗地里伺候了我這些年,自以為摸清楚我的脾性,可在我這般質問他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覺得畏怯。
他悵然苦笑了一聲,輕聲道:“沒什麼值不值得的。狗都知道認主,從你那麼一點大的時候,我就認定你了,如今遭這些罪也就是盼著你能過得好些,將來恢復公主身份后記著我的好就行。”
這些年,裴無疾在我面前恰到好處地維持了自己僅有的自尊,也用這些臟污之事,換得我數年的清凈與安樂。
今夜他的體面在我前徹底碎了,但是他將自己當做我的奴才,所以并不介意。
我在聽得這些時,原本的滔天怒意被一股巨大的荒涼感所包裹,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只是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人異常的可悲。
早在五年前他為我下跪時,我就已經開始憐憫他了,可這份憐憫直到如今漸漸變了質。
我試圖去抓住什麼,于是在裴無疾打算到隔間沐浴之時,驀地抓住了他的腕子。
他身子微不可查地顫了顫,疾聲道:“小祖宗,你這是做什麼?”
“裴無疾,我不嫌你臟,只是你以后別跟他做那些事了,我不想你去。”我用近乎企求的語氣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