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疾,你做什麼!”我急了,就這般吼出了聲。
他轉頭去看我,眼睛已經紅了,聲音也因害怕帶了顫:“我答應你,這婚我成,但你也得答應我一樁事,你若不應,我今兒個就從這里跳下去。”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沒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盡量放柔了聲音問道:“答應什麼?”
面前跨坐在欄桿邊的身影肩部輕輕發著抖,似乎又在哭了,但哭腔卻沒有從喉嚨里溢出來,他只是低聲道:
“阿柔,現在不比從前了,當年在宮里時你是遭了棄的,被我放身邊珍而重之地養著。
“我這麼個閹人,沒什麼眼界,心本就小,滿打滿算只能裝得下你一人,我總盼著你好,將來能出息,因而替你尋來了機會讓你出宮。
“你如今是君侯之身,我不過是個卑賤奴仆,你若要嫁我,人言可畏,世俗亦沒辦法容你,我知道你這孩子死心眼,認定了的事情從來都不愿回頭。
“所以啊,你同我成婚,無需鋪張,無需宴賓,更無需對外宣揚,你的身份不該是我來娶你。
“應當是你娶我才對,蓋頭由我來蓋,洞房也由我來守,這污名與笑柄合該讓我背。”
他愿意同我成婚,卻如何都不肯以這樣低賤的身份娶我,只能用死來威脅我,求我將這樁荒唐婚事變成一個只屬于他一人的笑柄。
裴無疾的眉目隔著風雪反倒愈發模糊,我看不出他此時是什麼表情,只是覺得他此時似隔在霧里一般。
我倏忽間覺得,他是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抓住的。
“我答應你。”
良久,我在風雪寂靜之時出了聲,繼而一步步走到裴無疾面前,不及他反應,一把將他拽下來,拽進自己懷里。
以前總是他在天寒時暖著我,倏忽多年而過,我的寒疾其實早已痊愈,偏生是他落下一身病骨,總還瘦得厲害。
我便只能盡可能暖著他,用袖子替他擦去眉梢發尾沾染的落雪。
裴無疾知道自己又耍了小性子,也不欲再惹我,只縮在我懷里悶悶兒出了聲:“阿柔,我最近總在想我干爹,跟他比起來,其實我命真的很好了。”
8
裴無疾的確是個再小不過的人物,他眼界小,心自然也小,任外邊兒亂成什麼樣,他偏生只知道在宮里守著一個我。
在他知道我并非真正的公主后,哭上一頓,同我甩上幾次臉色后,一切倒如常,也再未曾耍過任何性子,反倒是愈發對我讀的書上了心。
薛道然后來對外說何青是走夜路時失足落了井,亦收了裴無疾讓他做自己的干兒子,調他到司禮監中自己的手下當差。
薛道然是裴無疾命中的貴人。
然而,在這宮里啊,奴才便是奴才,搖尾乞憐、奴顏媚骨之人才能活得長久。
他們只看得眼里的利益,那些正常人才有的七情六欲他們從不放在眼里。
薛道然和裴無疾都是同類中異化而生的畸物,因而薛道然憐憫裴無疾一如他在憐憫自己。
薛道然同那鳳元宮的女使霖煙是對食,薛道然若得來什麼好物事,總想著往霖煙處送。
有時候也會讓裴無疾去霖煙處傳話,同霖煙吃上一頓飯,說些宮里的事全當解悶。
兩個人其實都是很溫和的人,只是霖煙同薛道然之間好似總若有若無地隔了層什麼。
話語間如平常人家相處幾十年的夫妻,然而霖煙卻恰到好處地同薛道然保持著距離。
他們之間對食數十年,未曾同房一次,也未曾有過旁的肢體上的接觸。
兩人一處走時,薛道然伸出手,霖煙也只是極為自然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卻再不肯碰旁的。
說來也不過如人飲水,旁的人自難知其中冷暖。
而我卻也在不久后同薛道然行了師禮,薛道然舊日是讀書人,未入宮之前也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
后來在宮里當差幾十年,大多數人便也忘了薛道然過去的風光。
薛道然曾問過我想學什麼,我也不避諱,我要學兵法、學權斗。
我并不想再讓自己的命被旁人攢住,將來若大廈傾覆,我得有能力將裴無疾給護住。
這話從一個女子嘴里說出來其實太過可笑,但薛道然也的確是個脾氣甚好的老太監。
他的脊梁雖被身下這道刑傷給壓彎了,當了幾十年奴才,骨子里卻總還有一股子讀書人未盡的天真。
只不過他不愿受師禮,也自覺自己當不起我的老師,只能偶爾同我講些文章。
一晃三年而過,天下早就已經亂了套,這宮里的人卻渾不知宮外疾苦,依舊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
宦官弄權,帝王昏庸,而太子亦在那一年因罪被囚,五皇子白湛嗜殺狠厲,反倒最得盛寵。
當時世人都傳,若將來讓白湛登基,天下必亂。
白湛喜怒無常,在宮中隨意打殺奴婢,偏生還喜玩弄權術,同掌印太監霍決暗中勾結試圖把持朝政。
如今只要太子一死,這宮中必然要因為權力更替而死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