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景昭二十六年,我十八歲。
十八歲的姑娘,分得清是非了,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能做。
有些隱秘未宣的心思我一向瞞得很好,從不讓裴無疾從我身上窺得半分。
我這些年始終未失的就是分寸。
可就在那一年,薛道然毒殺五皇子未成,反因此入了死牢,不日便會被賜死。
裴無疾帶著我去見薛道然最后一面的時候,看見霖煙站在牢外,正隔著欄桿緩慢而細致地替薛道然整理著衣冠。
兩個人在宮中熬了大半輩子,都已經老了,眼神早無了往常對外人的圓滑與算計,卻是異常的溫和。
薛道然用那尖細帶啞的嗓音緩聲道:“老冤家,我知道我下面缺了一塊,你若不是一輩子都在這腌臜地兒,也決然不會選我這麼個閹人過一輩子的。
“我在宮里陪了你幾十年,往后剩下的路啊你得一個人走完它了。”
霖煙自始至終都很平靜,面上帶著淺笑,點頭應了他的話,霖煙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于是我親眼見到霖煙踮腳親吻了她將死的愛人。
直至霖煙走后,薛道然依舊沒能緩過神來,脊背佝僂著,整個人都在輕輕發著顫。
當裴無疾帶著我走近的時候,他溝壑縱生的臉上不知是什麼表情,渾濁的眼里分明帶了淚,可嘴卻咧著,發出一陣陣嘶啞難聽的笑聲。
他說:“無疾,你干娘嫌棄了我一輩子,這是她第一次……”
后面的話薛道然說不下去了,只在最后化成了一聲粗嘎可悲的嗚咽,便如監牢外那聲聲刺耳的鴉鳴。
薛道然不想讓皇后失勢,想保住已然失德的太子的位置,這樣鳳元宮不會倒臺,霖煙也不會被牽扯。
所以他才試圖去毒殺皇帝最寵愛的五皇子,而他自己也因此丟了性命。
明眼人都知道,霖煙是愛他的,只不過生來厭惡他的殘缺,又跨不過心里那道坎,愛著卻也厭棄著。
就這般過了一輩子,死別前才給了愛人一個數十年來求之不得的吻。
薛道然被賜死的那天,霖煙也隨之跳了井。
裴無疾冒著風險替兩人收斂了尸骨,哭了幾日差些哭壞了眼睛。
他因薛道然的死知道他們這樣的閹人注定不會有什麼好結局,整日琢磨著在這宮里如何活得長久。
而我相反,我不想自己到霖煙那年紀還留有遺恨。
于是我便也趁著夜色,趁裴無疾伺候著我歇下之時,喚了他的名字,在他應我的時候,驀地拽著他的袍領吻了他的唇。
裴無疾那次嚇得不輕,氣急敗壞地將我給扯下來。
而我也不惱,只是跪坐在床上微仰著頭看他,說:“霖煙姑姑也是這麼親薛秉筆的。”
“小姑奶奶,你是要有大出息的人,怎麼能親我這麼個……”裴無疾說到這卻說不下去了。
我映著燈火分明便瞧見了他眼里一閃而過的悲意,我的心驀地沉了下去,我在那一刻知道,他比我想得還要自卑。
我們之間,裴無疾因為身體的殘缺,從未曾想過還有別的可能,偏生我早早就生了不為外人所道的歪心思,一忍便忍了好些年。
我當時還是不知,親吻裴無疾這般的人于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不嫌棄你,也不會看不起你,你下半輩子跟我一起過,我定會待你好的。”
我跪坐在床邊,在裴無疾欲轉身逃離的時候驀地扯住他的腰帶,使了力氣將他整個人都扯上了他。
用近乎親昵的姿態摟過他的腰,偏頭親吻了他那白玉般的細長脖頸。
他這輩子挨過打、受過罰,親眼見過身邊無數次的生死離合,卻鮮少有此刻這般慌張無措的時候。
我溫柔到極處的擁抱和吻依舊沒能安撫到他。
若說方才還能將我給推開狠狠罵上一頓,此刻他開口卻再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在我懷里發著抖,近乎惶恐地想要逃離,可他已經失了旁的力氣,人生數十年都沒有這一瞬讓他難堪。
我聽得耳畔響起細細哽咽之聲,而懷里的人斷斷續續竟說不出一句全乎話,他說:“阿柔,我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當時的我心總要狠上一些,我顧不上去拼湊裴無疾在那一刻盡碎的尊嚴,近乎貪婪地想從他身上去索取那些他本就不敢生出的情感。
渾不知自己所有的親近、愛意與依賴都成了一把鈍刀,將面前之人徹底抽筋剝骨,傷得鮮血淋漓。
在我把他當做一個和自己一樣并完整的人去愛的時候,便注定了,他這一生,面對我時,只剩下那根本上不得臺面的守望。
他一輩子都在自棄,一輩子再也無法將今夜凌然而生的卑微愛意訴諸于口。
裴公公從來都是這當世第一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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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無疾不太痛快,他不痛快便喜歡去折磨旁的人。
于是感情上受了挫、正喝著酒解悶的溫公子窗戶被砸了,連帶著還碎了幾樣金玉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