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他撿回來養著的黑狗在他腳邊不住叫喚試圖扒拉他,而他這會也不覺得它可憐了,嘴里兀自嘟囔著“礙事”,用手將它給推到了旁邊。
他對那些首飾玉器沒什麼興趣,只覺好看,實在頂不上什麼用處,又從箱子里翻出一把鑲金的匕首來。
用手掂了掂,瞧見它,心下慫得很,還覺得腕子疼,又一臉嫌棄地將匕首扔回去。
最后倒是掏出幾塊金子來,有棱有角的,他又用牙咬了咬,自覺挺實在,便將那幾塊金子盡數塞進了袖子里。
我已然在原地看了許久,終于便在他身后開了口:“裴無疾,你也就那麼一點出息。”
裴無疾本以為我還在前廳同那蓋著蓋頭的溫家小公子拜著堂,不妨聽得這一聲兒,人嚇得哆嗦了一下。
他這會還不傻,立馬將跟前的箱子蓋上,腿動得比腦子快,掉頭便跑。
“你能跑到哪里去?給我站好了。”我邊說著邊一步步向裴無疾的方向走去。
我今日穿著婚服,后面長長的裙擺逶迤在地,行動多有不便。
而他也在我說完后當真滯住了腳步,而后滿臉堆笑地轉過頭來,由得我上前近乎強硬地拽過他的腕子。
“你現在膽子可大了,不僅會離家出走,還敢跳樓來威脅我,如今連你自己的婚事都敢找人去替,給根炮仗你是不是還能給我躥上天去?”
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帶了絲威壓。
裴無疾被抓個正著,自知今日是沒辦法將這件事躲過去了。
他慣常裝傻,試圖從我手里將自己腕子抽出,然而我力氣甚大,沒有絲毫要放手的意思。
此刻他只能苦著一張臉,開口時倒也顯出了幾分無賴勁兒:“人溫小公子上趕著同你拜堂,你就應了唄。
“他一個全乎男人愿意嫁給你,你自也吃不上什麼虧,往后真要是厭了他,大不了將人休了,再去尋個。”
虧得他是個沒心肝的,什麼話都敢說得出口。
我也知道,以我如今的身份,命人將他押到喜堂是件極容易的事兒,但如今難就難在是裴無疾他自己跨不過去這道坎兒。
我思及平日里他的眼淚最是殺人,而我那麼多年來又鮮少在他面前哭過。
這般想著,眼里便也兀自蓄了淚,輕輕眨了下眼睛,便有幾滴落在了他手背上。
裴無疾見我這般,方才說的渾話早被他拋向了九霄之外,當真急了,慌亂間湊上去用衣袖給我擦著淚,嘴上還不忘哄著:
“小祖宗,今兒個本好好的,哭什麼呀,再哭妝都要花了,快別哭了,這不是在把我的心當麻繩來擰麼?”
我興許知曉他平日里恃寵生驕仗的都是什麼勢兒了,我此刻再開口,聲音自也帶了哭腔:“這麼些年,我那些個心思,你當真不知道?
“我不是霖煙,你同樣也不會是薛道然,我根本就不畏懼世人的眼光,也不介意你是宦官,我只想待你好,將你放身邊好好養上一輩子。
“裴無疾,如今這梁州城早就是我主生殺了,你還在怕什麼?”
“可我就是怕。”他聽得我這般說,驀然苦笑一聲,近乎囁嚅出了聲。
“我不敢求你的垂憐,更不敢要你的愛,你是那般的好,但我呢?頂著這麼一個破落身子,人人皆可罵我、輕視我,我也合該這般被旁人對待。
“畢竟啊,我本來就臟,當年我同何青那些事是你親眼看見的,后來我跟著霍決,又為謀生做了許多下作事,你不嫌棄我,可我嫌棄我自己。
“我這般骯臟惡心、人人厭棄的玩意,哪能跟你行那夫妻之禮?讓你成為這天下人的笑柄?”
他都覺得自己惡心,厭棄自己為了求生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哪怕是自薦枕席,成為另一個人床上的玩物。
無關配與不配,他認為他這樣的人,本就不該以這般的身份在我身邊自處。
他聲音自始至終很小,若不是這院里只有我一人,怕是很快就要被風吹散了去。
我聽得這些話,只覺得神魂都要在這一刻被裴無疾給徹底撕裂了。
我沒站得穩,近乎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卻被裴無疾給扶住了。
而他在這一刻將我整個攬進懷里,伸手安撫般地輕輕拍著我的背,嘆了口氣,用哄孩子般的語氣溫聲道:“好阿柔,這事兒就算了吧。”
10
我永遠都記得,我們分別的那一年正是在薛道然死后。
那時啊宮里每日都在死人,裴無疾也到底擔憂起他同我以后的日子。
這宮中關系盤根錯節,死了薛道然一人,其身下的根系失了庇護,便也成了那無根飄萍,大抵是沒幾個會有好結局的。
白湛雖為皇子,卻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
裴無疾是薛道然的干兒子,哪怕誰看他都知道這是個膽小怕事不堪大用的奴才。
既然薛道然敢對白湛下手,白湛便能將薛道然身邊的人盡數當螻蟻踩死。
彼時太子入獄,白湛起了殺太子的心思,正愁找不到替死鬼,偏巧便想到薛道然這麼個干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