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疾在這樣的罵聲里,似乎知道自己籌碼全都用盡了。
他最初先是不可置信,往前爬了幾步想伸手去奪那宮籍,卻又一次被人狠狠從玉階上踹下來,便只能匍匐在地哭著道:
“皇上,奴錯了,前朝的六公主在二十年前早就落湖身死,尸體是奴親自撈上來的,脖子上掛著的平安鎖也是奴私藏的。
“君侯同六公主年紀相仿,容貌亦有幾分相像,奴便起了歪心,將君侯藏在身邊,想讓她將來借這平安鎖冒充公主身份。
“君侯不依,又同奴心生齟齬,她覺得自己是宮籍上的一個已死之人,背著奴私自逃出了宮,奴一直懷恨在心。
“直到后來國破,奴自知死罪,才試圖給君侯冠上前朝余孽的身份,來換自己的性命。”
朝堂上霎時間鴉雀無聲。
座上帝王在上首終于開了口,冠冕后的那雙眼就這般逼視著裴無疾:
“你這閹奴前朝時便是閹黨一員,跟著霍決犯下滔天殺孽,如今不僅欺君,竟還敢陷害朝中重臣,當真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憤。”
“七日后,當處以極刑。”
君王下了旨意,裴無疾便只能去求我。
他像一只狗一樣哭著匍匐在地,涕淚橫流,如許多年前他抱著病重的我跪在何青面前時那樣。
他一遍遍地給我磕著頭,原本便未曾止住的血自額頭上流下,瞬間糊了他的眼睛。
他就這般當著所有朝臣的面同我哭著告饒:“是奴錯了,是奴貪生,起了歪心思陷害君侯致死,求君侯看在往日情分上饒了奴一命!”
我想將他給拉起來,而他亦就勢伸手抓住了我胳膊,嘴里哭喊著,手勁卻異常大,硬迫著我彎下了身。
于是在這刺耳的哭聲中,裴無疾卻驀然在喘息間隙,攀著我的肩,在我耳邊低語道:“好阿柔,我最后只求你這一樁事,你棄了我吧。”
無人聽得這句話,而我看著面前的人,忽然便想到了饒閔的提醒。
卻是平流無石處,時時聞說有沉淪。
饒閔以為裴無疾是那一方淺流,溺死在其中的會是我。
可到頭來,沉淪于此的,從始至終也只有一個裴無疾而已。
是他甘愿沉淪,甘愿溺亡。
我同他對視良久,終究在宮衛將他給拖走的時候,頹然松了手。
他一路哭嚎著,額頭上的血滴落于地,在殿中留下一道長長血線,直至被人拖遠才將將止了聲。
裴無疾慣會看人心。
他利用世人對宦官天生的厭惡自導自演了一場戲。
他篤定了不會有人信他。
只因在這場戲里,他是世人嘲笑唾棄的丑角。
13
當時刑部尚書的位置本就空著,饒閔回朝后便補了刑部的空缺,也是他親自將裴無疾押送至死牢的。
那紙宮籍本就是最后的證據,被裴無疾放在錦盒里,埋在了冷宮那株銀杏下,埋得很深,饒閔挖出來時費了不少的功夫。
在入京當日,裴無疾求他挖來這紙宮籍,饒閔便明白自己已經輸得徹底。
他知道裴無疾已成了死囚,卻依舊請了大夫替裴無疾止住了額頭上的血。
而裴無疾似乎白日里哭夠了,這會卻異常安靜,不像平日還在梁州時那般折騰,縮在角落一聲都不吭。
饒閔至今都記得,他第一次見裴無疾時說的那些話。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朝廷派來的眼線,只不過饒閔對裴無疾甚是不屑,他覺得裴無疾是個叛主的奴仆,不顧舊年情分,只為自己求活謀利。
只因裴無疾是閹人,他便覺得他骯臟可恨。
然而到頭來,饒閔只想讓我活,而裴無疾不一樣,他用自己的命讓君王消除了疑慮,也讓我擺脫過往身份,一輩子再無后顧之憂。
“裴無疾,我的確比不過你。”饒閔這句話說得真心實意。
裴無疾手里正隨意編著牢房里拽的雜草,聽得饒閔這句話,他也沒多余的情緒,只是同他道:
“我本來是想跟霍決一起死的,畢竟新朝初立,皇上總得拿我們這些閹黨下刀,但霍決他不讓我好過,他到死都想著拖我下水。
“只因許寄柔騙了他同白湛、許家的支持盡數是個幌子,他便告訴皇帝,說許寄柔是前朝的余孽。
“皇權要殺她,亦不會容我,皇上不會容一個前朝公主手握軍器,更不會容我這麼一個前朝的罪人茍活。
“哪怕我知道許寄柔并非皇室血脈,可事到如今,知道這事的早在前朝就被賜死了,沒有證據同樣有口難辯。
“皇上留我的性命去試探許寄柔,我也沒有選擇立刻就死,我死了有些事總還說不清。
“思來想去,我似乎是唯一一個能救她的人了。”
饒閔從未曾想過裴無疾能將局勢看得如此透徹,但當他思及那兩封裴無疾遞出的信,似乎也明白過來。
裴無疾這人啊,最是會藏拙,裝傻充愣硬是將天下人給騙了過去。
“你用自己的命去賭,可曾想過賭輸了是什麼下場?”饒閔輕聲問他。
裴無疾沒想過,他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將一切都算計了進去,就沒想過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