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裴無疾聽得這話,似乎也當真想了那麼一會,而后才說:“她是我護了那麼多年的姑娘,我把自己這條命充作籌碼,斷不會讓自己輸的。
“皇上要在天下人面前審我,那我便要在天下人面前為她證明身份。
“溫公子,我本就是刑余之人,卑賤之身,這輩子都不敢奢望能得善終,就連死后,地獄不收我,黃泉亦不會渡我。
“她不信鬼神,只言今生,那我這輩子也沒什麼能做的,無非就是碾碎自己的殘軀骨血,連帶著那注定要散了的魂與魄,皆一并鑄成她于富貴叢中安生的路。”
從裴無疾與我在梁州相逢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為自己布置好了一個巨大的殺局。
饒閔一時間竟說不出話,明明身前之人只是個奴才,可他卻在他面前生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羞恥來。
裴無疾俯身撣了撣臟亂的衣袍,緩緩支撐著站起,明明已經入了死境,他這會卻還笑得出來,手攏在袖子里,同饒閔笑道:
“溫公子,我還想再見她一面,只不過啊,她這姑娘死心眼,指不定還想著這七天該怎麼把我撈出去。
“她一旦選擇救我,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所以我還有最后一樁事得做。”
還有什麼事呢?
無非就是人死魂消,再不讓自己有一絲活著的可能。
饒閔皺眉,待他反應過來時驀然大吼:“來人!快把牢門開了!快!”
可已經來不及了。
裴無疾從袖子里拿出一塊生金塞進了喉嚨里,獄卒開了門試圖掰開他的嘴將生金掏出,裴無疾卻掙扎得厲害。
他強忍著生金劃破喉管的刺痛,一次又一次做著吞咽的動作,終究忍著劇痛生生將那塊異物給吞了下去。
裴無疾嘴里這時已然全是血,臟腑劇痛間他不由得彎下腰蜷縮著身子,卻還是在笑:“這下,許寄柔這輩子都不用再顧慮什麼了。”
這世間啊,癡人甚多。
裴無疾是我此生底線,而裴無疾明明那麼膽小的一個人,最后卻選擇了這麼一個死法。
我去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后了,我這幾日一直被皇帝拖著周旋,我本想好了安排人手劫獄將裴無疾給救出來。
裴無疾這三天熬著未死,也不過是想見我最后一面。
饒閔不忍心同我說,當我知道的時候,裴無疾卻只剩一口氣了。
那天陽光很好,透過死牢里的窗戶照在裴無疾身上,他疼得已然麻木,也到底察覺出那麼一絲暖意。
我命人打開牢門走近他的時候,他意識到什麼,半睜著眼睛同我露出一絲笑來:“阿柔,這次我把你保下來了。”
他因為被金塊劃破了嗓子,再加上這些天疼得厲害,他說話很慢,一字一句卻隱隱含了炫耀之意,好似一個同我討糖吃的孩子。
我輕輕環住他,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聲音難得的輕柔:“是呀,我們無疾真的很厲害。”
“干爹教你的東西我也聽得懂,你教我寫過的字我也一直記得,你走了以后,你練的字我都偷偷留下來了,我太想你了,便總是在學你的字,瞞著你是我不對。
“那兩封信是我擅作主張,我在宮里待久了,也知道,手握權柄的人大多是不能善終的,我便想著替你將它們棄了。
“宮籍是我干爹還在時,我求他幫我弄來的,我總怕以后你的身份被旁人知曉會出事,未雨綢繆那般久,最后倒也用上了。
“對不起啊,又讓你傷心了。”
他說了許多,每說一句話便要輕輕喘上一次。
我聽著眼底泛了濕意,我不敢哭,只能微仰著頭將眼淚強行壓下去,而后朝著他笑:“你做得沒錯,一直都是我誤了。”
可他還是看清了我眼底的濕意,他緩緩伸手覆上了我的眼,自己面上終究現出幾分留戀與不舍來。
他說:“阿柔,不要哭,以后我不在了,你還是得好好活,你的命是我拼死換來的,我想你能活到老的那一天,你能不能答應我。”
“好。”我良久才應下來。
裴無疾聽得這句話,好似當真便得到了什麼承諾般,一直吊著的那口氣到底斷了,他的手自我眼上緩緩垂落,呼吸漸止,至死竟都是帶笑的。
我低眸極為輕柔地替裴無疾擦去面上的臟污,好似懷里的人依舊活著,于我來說依舊是易碎的至寶。
我年幼的時候總在想這個奴才究竟能為我做到什麼地步。
一直到如今,倏忽二十年悄然而過,他到底將命都償給了我。
裴無疾自始至終都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尾聲
裴無疾死的那年,我還活得好好的。
我放了權,棄了侯位,只是回了梁州去做一個普通的商人。
我如今只賣金銀玉器、綾羅綢緞,安安心心做著我的富貴閑人。
我未曾再嫁人,只守著我的錦繡堆,過著我的富貴日子。
我過得其實很好,手頭產業甚多,甚至在四十歲那年,還開了幾家妓館,里面總有個別小倌會有舊人的影子。
偶爾我會去那兒坐坐,喝些酒,聽聽曲,有時候喝得多了些,我也不會糊涂地將人給認錯,只是偶爾絮叨著說些舊年的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