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愛說那位養我長大、護了我一輩子的人,每每說到這人把世俗規矩全拋了,要嫁給我一個女人時,便也停下來了。
所有的倌兒都知道這麼個人,然而卻并不知道那人早已經成了壇子里的一捧灰。
后來妓館里來了個清倌兒,年歲不大,偏生愛哭,接客時在樓梯上踩了空,不過摔了兩三級臺階,磕青了額角便巴巴兒在那抹眼淚。
被我瞧見了,我便時常去看他,我總愛去逗那清倌兒哭,哭完便又給他遞帕子哄。
而那清倌到底耐不住,斥我這女人不知是哪來的煞星,總讓人掏心撓肝地不好過。
我面上本還帶著笑,在聽得這話后似乎明白了什麼,我那夜喝了些酒,忽然撐著下巴道:
“我夫君啊同你一般嬌氣,畏疼畏冷還受不得委屈,卻因我受了萬般的苦,落得淚比你還多,攢起來聚成河能把我淹死在里面。”
清倌是個有氣性的,當即便惱了:“都有男人了還來找我做甚,不嫌害臊啊你。”
我驀然飲了杯酒,從貼身的錦囊里拿出一枚金子來:
“他這輩子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后來又因為我,將這塊生金給吞了,疼了整整三天才死,如今成了壇灰,能留給我的只有這麼一樣物事。
“你說,他同你一般怕疼的人,最后為什麼要選這麼個死法?”
我說得很輕松,好似茶余飯后在敘述一件很普通的事兒,而清倌卻驀然震住。
良久才說:“他既有這勇氣,那麼他定然很愛你,愛到連死都覺得沒這般難捱了。”
裴無疾到死沒同我說過一句喜歡,可為我做的每一件事卻已然將所謂的情愛都逾越了過去。
這世間人人逐利而走,可裴無疾不一樣,他偏為了我往低處走。
除了那道向來都讓他自棄的腐刑外,他身上的每道傷,都是為我而受的。
若沒有我,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奴才,同旁的奴才一樣,識禮知趣,不擇手段地往上爬,也許會受些委屈,但不會這般的苦。
那日我回去的時候,又下了雪,而裴無疾的骨灰正埋在院里一處不起眼的墳包里。
他生時依附皇權、依附于我,一個人他總還不知該如何去活,如今我也不忍心讓他當真成那只能在外面飄蕩的孤魂,便將他放在了眼皮子底下。
他活著的時候總盼著我好,我便當真在他面前好好活了許多年。
我前半生爭權奪利,汲汲營營半生,因為他的死,我又將手里的權柄盡數棄了。
那枚要了他性命的生金被我整日貼身放著,我只想等自己活到六十歲的時候,在他面前吞下它。
他死前受的苦痛,我明知道很疼,卻也固執地想親歷一遍。
只不過歲月太長了,我嘗不到一絲的甜,一如當年在觀星樓冷得瑟縮在角落吃著糖的裴無疾。
我在風雪里靜默良久,忽然便將自己身上的狐裘褪去,蓋在了那小小的墳包之上。
我說:“裴無疾,我已經活夠了,可又怕現在找你,你會被我氣哭。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如何能讓你開心些,就只能依你所言再活些年頭。”
我轉身離去時雪下得愈發大了,漸漸將墳包上那件披風蓋了去,再不見任何蹤影。
這風雪寂寂而下,說到頭來,依舊載不了生者的歸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