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說要再次來看他的話,其實是謊言。
他并不認識張靜姝,他甚至咬傷了她。
她不應該再來的,也不會再來的,這里這麼危險,還有一只快要死去的異類。
程水南抱緊自己的身體,腥臭的魚蝦味道放肆地充斥在空氣中,他難過地抽了抽鼻子,恍惚間竟然聞到張靜姝的味道。
那是一絲淡淡的,類似鳶尾花的香氣。
程水南聽到腳步聲,身子猛地一僵,他緩緩抬頭,瞪大的眼睛充滿驚疑。
張靜姝穿著身純黑的運動服,腳下的運動鞋也是黑色的,她從夜色跑進倉庫,幾乎跟昏暗的環境融為一體。
程水南忘記了動作,直直地盯著她。
張靜姝從口袋里掏出面包送到他面前,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突然回來,她沒有絲毫耽誤地蹲在他的旁邊,抬頭,猝不及防地撞進人魚含著震驚的濕潤眼眸。
張靜姝微微笑起來:“你不相信我會再來?”
程水南沒說話,他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張靜姝拿起鋼鋸,解釋道:“我說過還會再來的。這幾天我一直在附近,你先吃點面包吧,看起來比我第一次見你瘦了很多。”
程水南眨眨眼,拿起她放在旁邊的面包,目光仍然停留在張靜姝的臉上。他慢慢坐直身子,注意到她手里拿著的鋼鋸,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跳上心頭。
他的雙瞳驀地發亮,仿佛有股熱流涌入冰涼的胸腔。
張靜姝仔細查看拴在他腕部的鐵鏈,鏈條大概有她的拇指粗,兩股交疊從他的腕部穿過。他的手腕纖細脆弱,接觸到血口的鐵鏈生銹發黑,跟他白皙的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張靜姝:“接下來我會嘗試把它鋸斷,你……”
因為長時間的接觸,鐵鏈跟他腕部的血肉幾乎黏連在一起,用鋼鋸切割鐵鏈勢必會扯動他的傷口。
張靜姝不忍心看人魚的表情,她怕看到他濕潤的雙眼和哀求的神情,她最受不了人或者動物用這樣的表情看她。但是落在她臉頰的視線溫和柔軟,她慢慢地抬頭。
程水南的后背靠上墻壁,他的臉部身體糊滿污泥和血水,但是奇怪的是,他看起來并不邋遢,像是有股溫柔清澈的水圈包裹著他,他的眼神都沒有絕望的情緒了,用一種感激且溫和的目光靜靜地看著她。
他舉起手腕,鐵鏈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血肉被猛然晃動的鐵鏈牽扯出濃郁的鮮血,他的臉上卻綻放笑容:“我可以,忍住的,謝謝你……張靜姝。”
張靜姝被他語氣中的信任依賴激蕩,胸中涌起想要保護他的信念。她帶上手套,握起鋼鋸,將鋸齒對準離他腕部較遠的位置,腳踩住鏈條,雙手用力開始來回切割。
店老板的保證并不是空口無憑,鋼鋸的使用效果確實不錯。栓住人魚的鐵鏈遠沒有張靜姝想象中的堅硬,它就是普通的鐵鏈,甚至還是劣質品。
張靜姝一面切割,一面開口試圖轉移人魚的注意力:“你是怎麼被他們抓住的?”
程水南咬住唇,久久無言。
張靜姝善解人意地道:“沒事,你不想說就不用說,我就是隨口問問的。”
程水南無力地靠著墻壁,微微揚起頭,視線越過小窗落在漆黑的夜空,眼睛霧氣彌漫,他用了力氣咬住下唇,將淚水逼進去,樹影被風吹動的瞬間他看到顆散發微芒的星,而后視線移到張靜姝的身上,魚尾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身側,沾滿泥濘的尾鰭觸碰到她干凈的鞋面,又猛地收回。
程水南垂下眼睛:“對不起,我、我……”
張靜姝其實能夠理解他的心情,那些往事對他來說肯定是痛苦的,他不愿意撕開傷疤是正常的。她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他會反應那麼大,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的表情,委屈又可憐。
雖然沒有相處幾天,通過人魚偶爾的反應,張靜姝幾乎可以推斷出他的性格,膽小怯懦,甚至還有點單純。說不定是在海邊玩耍的時候被壞心的人類誘拐,被關在昏暗不見天日的倉庫虐待。
想到這種可能,張靜姝的心瞬間被憐憫包裹。
剛要想說點什麼寬慰,倉庫外忽然傳來汽車轟鳴的聲響。
張靜姝跟人魚對視一眼。
人魚眼中閃爍的光點仿佛在瞬間被擊碎。
“……你,快走。”
人魚腕部的鏈條還剩下最后一半就完成了。就只差一點點。張靜姝蹲在他的身邊久久沒有動作,伸手摸向口袋里的藥瓶,她在思考硬碰上去的勝率是多少。
看守倉庫的兩個男人身形高壯,卻有大部分男性自得傲慢的劣性,他們猛然看見張靜姝的時候想到的自然不會是“完了”,而是把她當成自不量力的柔弱女性,這正是張靜姝投擲煙霧球的時機。
張靜姝忽然感覺到腳腕傳來一股推力,垂頭一看,發現是人魚的魚尾落在她的腳腕將她往旁邊堆疊的箱子推。
“他們,不會過去的,你,躲在里面,不要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