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揣著這本圖書四處打聽《圖說千字文》的背后東家,幾經輾轉才將這本書送到了懷安手中。
“唔……”懷安托腮思考,缺少一個投稿渠道,要在下一批的書尾附上征稿信息和書坊的地址,把“蒲公英童書館”的名聲打出去,才能吸引更多好的作品,賺更多的小錢錢。
一只蜻蜓從面前低低飛過。
懷安從腳邊撿起一只竹蜻蜓,兩手一搓,兩翼旋轉,徐徐升空,比真蜻蜓飛得高得多。空氣中充盈著腥咸的泥土氣息,他瞇著眼吮吸了一大口。潮濕的風拂過荷花缸,水波粼粼間碧葉在一卷一舒的顫動,就像他額前散碎的劉海。
又要下雨啦!
懷銘背書的聲音一滯,沈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幼子托著腮坐在門檻上,團團的一派天真。
“您說他每天在想什麼?”懷銘好奇的問。
沈聿笑道:“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平凡孩子的童年,一定很快樂吧——這對神童父子面面相覷,如是想著。
他們這麼大年紀的時候,早已熟讀四書通曉韻律,腦子里塞滿了經史文章,還能在大人們起哄和刁難時勉強湊出幾句詩來。
沈聿七歲時,在省里舉辦的神童宴上吟出一首:“碧葉舒卷盈珠淚,紅蕖冉冉落故衣,紫椹污庭黍苗短,蝸牛屈軀入穴居。①”
被藩臺大人盛贊,一舉拔得頭籌。
其實他那時天天坐在書齋里,從未留心觀察過舒卷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樹上的漿果,石頭上的蝸牛。
“今天不讀書了,東院里新結了小葫蘆,我們去摘葫蘆。”沈聿擱下書本,起身往外走。
“……又不讀書了?”懷銘愣了愣,無奈的跟在后頭。
懷安一聽說要摘葫蘆,興致勃勃的躥了起來,興沖沖的跟在老爹和哥哥的身后,
“去拿竹筐。”沈聿吩咐懷銘。
“去拿竹筐。”懷銘又支使弟弟。
懷安像個小狗腿子,屁顛顛的跑到灶房去找竹筐。
這時,李環來傳話,說趙知縣來了,正在門房等候。
懷安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怔怔立在原地,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人家爹找上門來了!
沈聿的目光從懷安身上掃過,吩咐李環:“請至花廳奉茶。”
李環退去,沈聿又吩咐長子:“你先去東院,陪你母親和妹妹玩吧。”
懷銘頷首應是,懷安撇下竹筐,腳底抹油:“大哥我也去!”
“你隨我去見客。”沈聿道。
懷安釘在原地,一臉的生無可戀。
沈聿似笑非笑:“別慫,拿出那日與我辯駁的勇氣。”
懷安哪還有什麼勇氣,他才六歲,還是溫室里的花朵,窩里橫是有可能的,橫到外面去,還不讓人碾成渣渣?
于是,懷安秉持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原則,灰溜溜的跟著老爹去了花廳。
趙淳一臉肅容坐在客位,其實他膚色黑,面龐方正,日常看上去就是不怒自威的。
沈聿進得花廳,面帶笑意,先朝他拱手:“老父母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官員士紳居鄉,多稱呼地方官為“老父母”,以示尊敬。
懷安也露出標準的微笑和殘缺不全的兩排小牙:“趙伯伯好。”
趙淳也起身行禮道:“久聞沈學士居鄉,下官忙于縣中瑣事一直未能拜訪,實在失敬。”
沈聿淺笑道:“居喪期間,理應深居簡出,不敢滋擾地方。
”
其實在沈老爺的喪禮上,趙知縣著官服致祭,兩人是打過照面的。今日趙淳沒有穿官服,一身漿洗的有些褪色的粗布直裰,頭戴四方巾,樸素程度堪比一個家境拮據的秀才,相比之下,沈聿身上的粗麻素服竟也不是多麼違和。
兩人寒暄幾句,沈聿便請他上座,懷安悄咪咪的溜到老爹身后待著,低著頭反復揉搓夏衫的邊緣,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令公子很有本事。”趙淳忽然這樣說了一句。
懷安渾身一僵,抬頭看去,趙淳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是吧,小沈公子?”
懷安一臉心虛的賠笑道:“趙伯伯您太客氣啦,叫我懷安就好!”
趙淳斂起笑容,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對沈聿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犬子拿著一兩銀票對我說,懷安給了他一成利的分成,我見他神色不對,便命戶房去查貴府書坊本月的賦稅。”
說完,他對著懷安問:“懷安,你猜趙伯伯查到了什麼?”
懷安干笑兩聲:“難道是……逃稅了?”
沈聿輕咳一聲,趙淳也嗤笑道:“逃稅?都是往少了逃,哪有人越逃越多的?”
懷安心想,你都發現了,還問我干什麼?
果然,趙淳從袖中又掏出一沓銀票,對沈聿道:“下官回去一問,犬子便說出了實情,一兩一張,足有三十張。”
沈聿能說什麼呢,無非是假做驚訝,明知故問的問兒子:“是麼?”
懷安點點頭,老實巴交的樣子。
沈聿因道:“只聽說兩個孩子忙著刻書,既然要售賣,自然就有盈利,如何分成由他們自己說了算,小孩子之間的事,我一向不太過問。
”
趙淳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這叫什麼話?他只聽聞父為子綱,小孩子哪有自己說了算的?何況子女分家之前都不該有自己的私產,六七歲的娃娃,竟敢隨意處置這麼大的數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