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真好,你做什麼他都支持。”趙盼的神色突然變得沉重:“我爹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哎……我對他,很失望。”
懷安奇怪的看著他,對小伙伴突如其來的深沉有些不適應。
只聽趙盼接著道:“有人想賣田,有人想買田,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懷安點頭:“是啊。”
“我爹偏不給他們過戶田契,買家天天圍在戶房門口鬧。”趙盼道。
“還有這種事?”懷安也很驚奇,印象中趙知縣可是工作狂,絕對不是混日子不作為的庸官。
趙盼將前因后果講給他聽,要他評評理。原來,事情的起因還是因為糧食。
安江縣向湖廣買糧的消息不脛而走,各大糧行迅速關門歇業,又在官府的強迫之下重新開門,糧價一日日翻倍上漲,眼看超出了百姓的承受極限,有百姓開始變賣田產。
最不愿看到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
縣衙迅速貼出告示,戶房下鄉勸農,暫不辦理一切土地交易事宜。
可是窮人著急買糧,富人急于買地,便有不少買賣雙方私下簽訂契約的情況——預付一半定金,等到衙門戶房重新辦理業務,再去備案過戶。
誰知等了五日又等了十日,戶房依然不辦理業務。
而窮人拿到賣地的錢,搶先去糧行買糧食,生怕晚去一步就又要漲價,錢都花完了,地也沒能過戶。
買主們擔心錢地兩空,紛紛聚在縣衙戶房詢問緣由。這次戶房想出的理由更離譜了:辦理土地過戶的書吏媳婦要生了,休產假。
真是長江上凍鐵樹開花,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聽說過男人休產假的!
緊接著,買主們日日跑衙門,問書吏的媳婦到底生了沒有,莫非懷了個哪吒……
所以,趙同學對素來正直無私、光明磊落的老爹很有意見。
懷安聽著,也覺得趙知縣做的有些過分,便說:“你有什麼不滿,可以直接說出來,憋在心里有什麼用呢?”
趙盼遲疑了:“可他是我爹啊。”
懷安義正言辭的說:“父母有錯而不指出,陷父母于不義,才是真正的不孝。”
趙盼看他的眼神都變得肅然起敬:兄弟,沒想到你是這樣正直的人,真讓我自愧不如啊!
遂決定回家后好好勸一勸老爹,不能看著他走上歪路。
……
又是正義凜然的一天!
懷安感覺自己的靈魂又得到了升華。送走趙盼,昂首挺胸的回到東屋,見爹娘正逗著芃姐兒玩。
芃姐兒穿一身銀紅色的小襖子,帶著虎頭帽,舉著撥浪鼓。沈聿正以她為原型作畫,畫了七八稿,都是一團團的圓潤可愛,卻依然不甚滿意。
原來虎頭娃娃才是書簽的隱藏款。
懷安一邊翻看畫稿,一邊對爹娘吐槽起縣衙里發生的事。
人心往往就是這麼偏狹:一個壞人偶爾做一件好事,會獲得極大的贊賞;一個好人突然做了一件壞事,似乎很難被原諒。
懷安也未能免俗,皺眉咋舌面帶不滿:“您聽聽您聽聽,這還是趙青天嗎,居然想出這種餿……”
話音未落,只聽沈聿淡淡道:“是我的主意。”
“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來的好主意啊!”懷安猛一個急轉彎,險些閃了舌頭。
沈聿平靜的掃了他一眼,微哂,“嘩”的翻過一頁畫冊。
懷安趕緊補救:“您真是高瞻遠矚,深明大義呀爹。
”
早把那個正義凜然的靈魂揉吧揉吧扔進了垃圾桶。
第 28 章
辦法確實是沈聿想出來的, 他看待問題的角度與趙淳不同。
短期來看,禁止田產買賣可能會餓死人,從長遠角度來看, 嚴重的土地兼并會餓死更多人。對朝廷來說,勛戚權貴、士紳大族擁有特權,所占土地皆不納稅,百姓的土地越來越少, 卻要承擔繁重的賦稅,承擔不起就賣田賣地,流離失所, 變為流民, 朝廷也會被這些蠹蟲毒瘤一點一點的掏空。
糧船到來之前只有硬撐, 因為這世上大部分解決困難的方法, 是在壞與更壞之間做選擇。
至于大戶預付給百姓的錢,趙知縣有一百種辦法讓它打水漂。損是損了點,有些黑吃黑的嫌疑, 不過大戶們一心發國難財, 囤積居奇、侵占良田,也怪不得官府下黑手。
……
說句好聽的,趙盼不像懷安那樣機靈會變通, 說句不好聽的, 趙盼不如懷安臉皮厚。
一直到月底,兩個小伙伴都沒有再見面。
因為趙盼同學很忙, 天天忙著跟趙知縣掰扯買賣田產的事。
他覺得老爹這種行為對富人很不公平, 富人和窮人都是您治下的百姓, 應該一視同仁,不該區別對待, 縣衙的糧倉里明明還有糧食,為什麼不開倉放糧?反而將矛頭指向合法買地的富人?
趙淳只當小孩子黑白、一時義憤,沒往心里去。
趙盼卻不肯善罷甘休。
《禮記》說:父母有過,要柔聲以諫。所以他每天柔聲細語的在老爹耳邊念道:窮人賣田,富人買田,是你情我愿的事,您作為一縣父母,不能為了不讓窮人失去土地就去剝奪富人的利益。
這麼明顯的偏私,有損您的官威,長此以往,誰還愿意信任您,擁戴您,叫您一聲青天大老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