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別看啦,不缺胳膊不少腿。”懷安道。
陳氏眼眶通紅:“這孩子,什麼時候也不忘調皮。”
屋里炭火燒的足,丫鬟帶著懷安去上房西屋連通著的暖閣洗澡換衣裳。
沈聿來到上房時,兩個侄女小心翼翼的看著他,郝媽媽和乳母帶著芃姐兒也在等他。他一撩前襟,給陳氏行了個大禮:“讓母親擔心了。”
陳氏忙上前,扶起兒子,不錯眼的看了半晌,問:“你媳婦兒呢?”
“她還在外頭忙碌。”沈聿說著,接過女兒抱在懷里。
“已過了整夜……”陳氏顫顫的嘆了口氣,還想問次子,話到嘴邊卻又不敢問出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陳氏還未用過早飯,其實連昨天的晚飯都沒吃幾口。兩個小丫頭往堂屋擺好飯桌,是爽口的醬菜和細面皮的小籠包,配上熬出油的小米粥,讓人食欲稍增。
此時天光大亮,利守不利攻,倭寇多半會停止進攻。沈聿踏踏實實的坐下來,陪母親好好用了一頓早飯。
等懷安從內室出來,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的夾襖棉褲,又變回了那個唇紅齒白的漂亮娃娃,他五官像許聽瀾更多些,白皙清秀,只有眉眼像沈聿,眉骨略挺,秀氣中又添三分俊朗。
沈聿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舐犢之情溢于言表。
“懷安,來。”他扳過懷安的肩膀,仔細交代:“爹一會兒還要出門,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要照顧好祖母、嬸嬸、姐妹。”
懷安感到責任重大,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沈聿又道:“有事遣人去城樓上找我,不要自己亂跑。”
懷安這時候不敢胡鬧了,爽快的應著,還要再添上一句:“爹爹要小心。
”
沈聿眼底漾出一絲淺笑,捏了捏他的小臉,從丫鬟手里接過斗篷系在頸間,匆匆出門。
……
城上官員或是團領官袍,或是甲胄加身,只有沈聿一襲白衣,披一條悶青色的斗篷,他居喪丁憂,無權無職,所到之處卻無人阻攔,說出的話會被當做軍令迅速執行。
兵卒和百姓起先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在背后叫他“白衣將軍”。
縣衙的官員糾正過一兩次,沈大人可不是什麼將軍,他是翰林院的學士。
白衣學士?實在不像,還是更像將軍。
官員無奈,隨他們去了。
全城軍民為了守衛自己的家園、親人,合力抗敵,即便面對如蟻群般絡繹登城的強悍倭寇,也絲毫不能退縮。
倭寇登陸鄰縣幾乎是如履平地,沒想到在安江縣受到這樣大的阻礙。
一鼓作氣,再而三,三而竭。速戰速決攻下安江的想法一旦破滅,后面的進攻就不似第一天那樣猛烈。
只是出城求援的沈錄杳無音訊,恐怕兇多吉少,沈聿嘴上不說,心中卻是煎熬至極。
知縣有守土之責,丟城失地本就是死罪,如鄰縣知縣一樣,趙淳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城破之時與城共亡。
事實上,一旦城破,倭寇進入安江燒殺搶掠,將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富貴貧窮,高貴卑賤,災難面前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如沈聿這般,也只能用血肉之軀擋在妻兒老母面前,與倭寇頑抗到死。
城內軍民苦苦支撐到第七日,已是力不能支。
沈聿、趙淳疲憊的靠坐在城垛之下。
趙淳見他正在出神,問了句:“學士在想什麼?”
“想喝酒。”沈聿十足認真的說:“我窖藏了十幾壇好酒,自己不舍得喝,落入倭賊之手豈不可惜。”
趙淳不禁笑了,命懸一線之際,不想妻兒老小,不想身家性命,想酒?總算知道懷安信口開河的習慣是怎麼來的,原來是肖父。
沈聿仍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態,他在外一向如此,越是危難的處境,越是極度的冷靜。
正當城上軍民絕望之際,只見城外東南方向漫天煙塵,緊接著,響起密集如雨的馬蹄聲。
聲音越來越近,城上軍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煙塵漸退,只見遮天蔽日的“亓”字軍旗下,一支軍隊浩浩蕩蕩朝著城門而來。
“援軍!”城上有人喊道:“援軍到了!”
“援軍到了!”
第 29 章
援軍到了!
人們由絕望轉為狂喜, 繼而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沈聿用僅剩的一絲力氣站起來,沿途有人與他說話,都似沒有聽見, 他腦子里是空的,只剩一個念頭。
就這樣跌跌撞撞的走下城去,城下是一樣的人聲鼎沸,朝霞從云縫里鉆出來, 照在蕭索的天地間,寒風過耳,依舊刮得臉上生疼。
他穿過人群, 穿過霞光, 穿過風。他沒頭沒腦的往前邁著步子。
驀然地、鬼使神差地轉身, 許聽瀾穿著素白的襖裙, 披著一身血污的斗篷,帶著擋風的兜帽,素手站在光里。
血液重新在身體里奔流, 他似乎活了過來, 因為他的妻子邁著毫不遲疑的步子朝他奔來。
沈聿想將她狠狠抱在懷里,揉進自己的心里,最好兩個人揉為一體。
大庭廣眾之下, 到底還是按捺下去。
他又想訴說他累日以來的惶恐和想念, 但話到嘴邊,卻換成平淡的極不像話的三個字:“餓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