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 上諭欽天監,命禮部擇期齋戒祈雨,祭告天地、社稷、山川之神;命順天府及各州縣用心綏撫、安置、賑濟流民;撥款調糧至受災州縣, 都察院派遣御史督查賑災, 引流民回鄉復業云云。
京郊各州縣設粥廠施粥, 規定每個流民每日一碗稀飯一個雜面饅頭的指標, 為避□□民無所事事形成匪患,各縣還貼出告示,招募流民代替民夫修補城墻、疏通運河、卸運漕糧等, 以工代賑。
按照官場規則, 知府不該過多插手州縣庶務,但曹知縣為表重視,還是親自到各州縣巡察賑災情況。果不其然, 下級官吏無不怨聲載道, 眼看就要入冬了,受災的府縣不下雨, 京畿一帶雨水也很少, 土地減產, 倉內存糧是預備用來給京城百姓度過春荒的,眼下還要替地方養著這麼多流民直到開春, 實在是難。
曹知府知道下面州縣各有各的難處,磨破了嘴皮,盡量勸慰安撫:“連祁王、雍王都節衣縮食向朝廷捐銀了,足見陛下對流民的重視,多事之秋,大家苦一段時間,和衷共濟吧。”
……
鄭閣老分管工部,這天忽然叫沈聿陪他去通州考察漕運。沈聿知道,是恩師有話要跟他說,十有八*九還是為祁王推舉講官的事。
沈聿并不知道祁王捐銀的背后真相,只是經此一事,對祁王的為人有了一些初步的概念。
馬車沿管道一路出城,二人幾乎沒有什麼交談,沈聿等老師先開口,鄭遷卻似乎陷入沉思。
二人一路幾乎沒有什麼交談,來到通州碼頭,扶著城墻遠眺川流不息的運河,無數流民應召在此做工,正往一艘巨大的進鮮船上搬運貨物,官員打著蒲扇,在他們身后催促咒罵。
即便是這樣,因為可以換一點銀錢,他們仍甘之如飴。
鄭遷叫沈聿陪他往遠處走走,左右隨員便被留在了原地。
沈聿恭聲道:“不知恩師有何訓教?”
鄭遷平靜的目光掃過他的臉,問道:“你與那個安江知縣趙淳有私交?”
沈聿不假思索道:“沒有。”
鄭遷疑惑的看向他:“沒有私交,你為何苦心替他周旋?”
沈聿道:“為了給大亓的官場留下最后一點良心。”
鄭閣老頓了片刻,不置可否:“此次外查,吏部要給他挪個位子,平調。”
沈聿了然,南直隸官場同樣錯綜復雜,其中吳浚父子的親信不知凡幾,趙知縣守土抗倭的經歷被沈聿宣揚的人盡皆知,甚至被說書先生編成了段子傳遍大街小巷,一時間誰也不敢再提罷他的官。
他們便換了個思路,給吏部施壓,無論如何要把這個擋路礙事且隨時會炸的危險人物弄走。
如果前任吏部尚書周信還在,必定讓他們從哪來的滾回哪去,可是兩年前周信被陷害,如今的吏部尚書會變通的多。
但好在官位保住了,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做知縣罷了。
鄭遷忽而指著那艘巨船道:“他們正在搬運的,是宮里賞賜雍王的絲綢,共計兩萬匹。”
沈聿側目看向鄭遷,詫異中帶著一絲怨憤。
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莫如是矣。
“祁王呢?”沈聿問的是,祁王有什麼賞賜?
鄭遷話音中透出一絲譏諷之意:“祁王,拿到了拖欠兩年的歲賜。”
沈聿無言以對。
鄭遷反問他:“明翰,你也是兩個兒子的父親,會因為寵愛幼子而苛待長子嗎?”
沈聿道:“怎麼會呢。”
懷銘、懷安、芃兒,都是他的心頭肉,他只恨不得用身軀擋住所有風雨,讓他們永遠活在一片光亮之中。
苛待子女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他始終不理解,就像他一生也無法理解他的父親一樣。
鄭閣老也嘆道:“祁王仁厚賢德,不該被如此對待。”
沈聿想到自己曾經的處境,深知祁王的痛苦,父權如一座大山壓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祁王或許比自己更加艱難,因為父權之上還有一道君權。
君父不仁慈,臣子卻仍要忠孝。
他胸中突然涌起一團火,為自己的過往,為祁王的處境,為國朝的未來……盡管他深知,這是鄭閣老的激將之法。
鄭遷遠眺滾滾浪濤:“明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你忍心看著這風雨飄搖的國朝,落入這等驕奢淫逸之人的手中嗎?”
起風了,一道驚雷掣過,震人心魄。
似乎是上天對這等大逆不道之言有所示警,可鄭閣老迎著風雷,毫不畏懼。
沈聿緊繃的面色忽而釋然:“恩師誤會了,學生此前并非敷衍推脫,實在是唯恐學問淺薄,難以勝任。今日聞恩師一言,如醍醐灌頂。”
沈聿面朝鄭遷,雙袖交疊,鄭重一揖:“聿雖不才,請嘗試之。”
鄭遷的笑聲淹沒在狂風驟雨聲中,他連道三個“好”字,深望著沈聿:“老夫沒有看錯人。”
……
京郊云青觀,溫陽公主開設的粥廠仍在施粥。二王相繼捐銀后,京中的達官貴人也紛紛解囊,募集了近萬兩的善款。
溫陽公主生來精明能干,從流民中選出幾個機敏心善的婦人協助,將西郊一帶兩萬多流民安排的井井有條,沒有一人餓死,也沒有再發生過搶劫和騷亂,放眼京城各個州縣的粥廠,也是首屈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