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正舉著衣桿兒將掛在顯眼處的春衫樣品一件件的摘下來,每摘一件,都要擦一下臉頰的淚,但她小心翼翼的,不讓眼淚沾到衣裳。
做到一半,聽見樓梯口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回過頭,放好衣裳,去給太太問好。
許聽瀾上下打量她一眼,依然一身小伙計打扮,身上也不再是香粉味,而是干凈清爽的皂角味。
“太太。”她慌忙擦掉眼角的淚,輕福一禮。
懷安有些替她擔心。
大凡當老板當領導的,不喜歡蠢員工不假,但更不喜歡刺頭。端誰的碗受誰的管,嘰嘰歪歪生是非,即便她是對的,也很容易招領導厭煩。何況玲瓏姐姐已經不止一次反抗“領導”的安排了,是個有前科的刺頭。
果然,許聽瀾在大廳椅子上落座,慢條斯理的說:“偌大的一個鋪子,總要有個上下尊卑,你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要好好跟周掌柜說,不能頂撞。”
“是。”玲瓏瘦瘦小小的身子杵在有些寬大的衫子里,顯得有些羸弱,但她腰桿挺得筆直,毫無被馴服的姿態。
“周掌柜。”許聽瀾又道:“婦人掌中饋,常管著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玲瓏設身處地的揣摩賓客的心思,這是好事,什麼叫女人家家反了天?”
周掌柜汗如雨下:“小人……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許聽瀾因為他鄙夷女子而感到不爽,卻也不至于因言獲罪,敲打一下便算過去了。
轉而看向玲瓏:“今兒我在這,你還有什麼話一并說出來,咱們商討商討。”
玲瓏眼前一亮,她聽得出太太是在給她撐腰做臉,調整情緒,有條有理的講出自己的想法。
“小人想著,要將衣裳按價碼分為兩區,每區再按顏色分類。中間的位置可以作為活區,譬如官員休沐的日子,可以掛上男裝,國子監的學假,換成生員襕衫……”
她跟著許聽瀾沈聿夫婦在京城久了,自然是有些眼界的,又向來敢說敢做,臉上的淚痕也不影響她侃侃而談。
許聽瀾一條條耐心聽完:“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玲瓏點點頭:“做事的時候瞎琢磨,說得不好……”
“說的不錯。”許聽瀾問:“周掌柜,你意下如何?”
周掌柜不知道,賣個成衣還有這麼多的講究。何況太太都說“不錯”了,再問他如何,他有幾個膽子再去反對。
“小人也覺得,說得很好。”他說。
許聽瀾點點頭:“往后店內陳設,交給玲瓏來管。”
“這……”周掌柜不喜歡被分權掣肘,有些為難的說:“一個小丫頭,很難服眾啊。”
“倒也是。”許聽瀾點頭笑道:“那就提她做這二樓的掌柜,以后你們分管樓上樓下,要同心協力,相互配合。”
“誒!”周掌柜忽覺得不對:“啊?!”
許聽瀾反問:“怎麼了?”
周掌柜小心翼翼的說:“女人當掌柜,自來沒這規矩啊……”
“秦律漢法,唐章宋制,每條規矩自有其先河。”許聽瀾依舊不溫不火,從椅子上站起來,環視店內:“從來沒有過,從今天起就有了。”
玲瓏這時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將僵直的身體一寸寸掰開,跪在地上:“太太……”
許聽瀾反問:“怎麼,你不敢嗎?”
周掌柜瞧一眼瘦弱的小丫頭,不是他瞧不起人,這樣的丫頭就該在宅院里端茶倒水做精細活兒,嫁個小廝生兒育女。在鋪子里獨當一面,這哪是她能做到的……就算讓她做掌柜,她敢接嗎?
“敢!”玲瓏貫會抓住機遇,俯身叩首:“太太,我敢!”
周掌柜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倒反天罡了屬于是……
宣布這一消息的時候,伙計們議論紛紛,在那麼多家店鋪里做過工,頭一次聽說“女掌柜”,但礙于東家也是女子,沒人敢多置喙這一點,震驚的本能反應之后,又漸漸安靜下來。
許聽瀾又單獨叫來玲瓏,嚴肅的對她說:“你在這鋪子里有些時日了,能不能勝任掌柜,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只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其余還要看你自己。”
玲瓏眼里含淚,重重點頭:“太太,玲瓏一定不辜負太太信任!”
許聽瀾又道:“你這愛哭的毛病還是要改改,雖也算不得什麼毛病……但給人看著,氣勢上就短了半截。”
她是在打趣,玲瓏卻奉為圭臬,兀自睜大了眼睛,不讓眼淚落下。
回家的馬車上,懷安問:“娘,您還是喜歡玲瓏的,對吧?”
“兒啊,你記住,”許聽瀾告訴他,“用人最忌諱以憎惡區分。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才能做到用人如器,各取所長。”
懷安在心里驚嘆:娘親果然不是目光短淺運氣好的普通老板啊!
“記住了,娘!”他說。
……
回家時,院里正在擺飯。
許聽瀾跟沈聿商量著,母親剛來京城,除了舅舅陳家以外,對京城人事完全陌生,少于交際,難免無聊。過幾日就是上元節,請一班女先兒來內宅家宴上助興云云。
沈聿固然沒有異議。
下午,懷安一邊做練字,一邊偷偷在紙上涂鴉。
他讀書不怎麼樣,畫畫的技術倒是有所提升,私下也常常練習,盼著有朝一日可以自己為童書做插畫——自產自銷,省了請畫師的錢。
沈聿看在眼里,平時也不吝于多教他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