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聿來到上房,只見府里的下人們噤若寒蟬、如臨大敵,年紀大些的孩子圍著祖母寬慰,小一些的嚇得直哭。
陳甍還算鎮定,見沈聿到了,上前對表叔講明來龍去脈:“祖父今天照常上衙,晌午時長隨回來報信,說是被幾個錦衣衛拿著上諭直接帶走。”
與沈聿了解的情況大致相同。
懷安聽得心驚肉跳,詔獄是什麼地方?任誰進去了,不死也要脫層皮。
可他眼下除了寬慰舅婆,什麼也做不了。事實上,沈聿此時比兒子好不了多少,同樣形同困獸。
安撫好舅母的情緒,沈聿把懷安留在陳家,輾轉去文華殿見鄭閣老,鄭遷顯然已經得到消息,進宮面圣去了。
他便一直在值房里等,等到鄭遷回來,脫下外頭的毳毛大氅,才站定向他行禮。
“你都知道了。”鄭遷道,不是問句。
沈聿沒接話,算是默認。
鄭遷接著道:“三年前我在信里告誡你,讓你韜光養晦,克制忍耐,去歲回京,我當你長進了不少,怎麼遇事又急躁起來了?”
鄭閣老待人溫吞圓滑,唯獨對沈聿直來直去。
沈聿也暗怪自己慌了神,臉上浮躁之色漸退:“恩師進宮面圣,見到圣駕了嗎?”
鄭遷遠遠將左右支開,掩上值房的大門,才對他說:“我如今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索性默認下來,讓陛下認為我是幕后主使。”
沈聿一驚:“恩師……”
鄭遷微微頷首:“這是唯一保護他們不受酷刑的辦法了。”
皇帝想讓他們供出幕后主使,如今“主使”自己站出來了,也就沒有必要再用刑了。
沈聿是關心則亂,如今穩下情緒,瞬間就明白了恩師的用意。
鄭遷在賭,拿自己半年來對皇帝的殷勤侍奉、拿自己兢兢業業積累的政績官聲、拿皇帝喜好制衡的多疑敏感作為籌碼在賭。
贏了,則獄中三人性命可保,也讓滿朝文武看看,吳浚并非不可戰勝。
輸了,沒關系,身后無數門生群起而攻之,大不了再鬧一次百官哭門,大家同歸于盡。
“文死諫,武死戰,本就是你我職責所在。”鄭遷又叮囑道:“但你要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你是祁王府上的講官,你的一言一行,都會被當做是祁王的意思。所以無論發生任何事,哪怕是為師被下詔獄,你都不可輕舉妄動,韜光養晦,明哲保身。”
沈聿蹙眉:“學生做不到。”
鄭遷神情嚴肅:“做不到也要做。明翰,留下來的人才是最艱難的,這個人只能是你。”
天邊滾過一聲沉悶的春雷,如同歇斯底里的怒吼被悶死在厚厚的云層中。
……
從文華殿出來,沈聿收拾心情,去陳家接懷安。
他料想兒子一上午擔驚受怕,中午肯定沒吃好,路過街口的鍋貼鋪,命李環買了一包熱騰騰的羊肉鍋貼,這是他昨天就嚷著要吃的。
懷安淋了雨,額前碎發毛絨絨的打成了卷兒。
因為大半天都在陪舅婆說話,午飯吃的很少,這會兒確實感到餓了,打開油紙包,先送到老爹面前,遞上筷子勸道:“爹吃一個,懷安吃一個,行不?”
沈聿心頭一暖,勉強吃了幾口,懷安才夾起一個鍋貼填進嘴里。
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沈聿才問起他舅婆的狀況。
懷安道:“舅婆一上午水米不進,我幫她簡單分析了一下,她放心了不少,總算吃了半碗稻米粥。
”
“你分析?”沈聿頗覺有趣:“你是怎麼分析的?”
“我說,舅公年前上書,現在才被抓,多半是受人牽連,是陪綁的。牽連他的人我也知道,是兩個彈劾首輔的言官!”懷安的聲音并不大,摻雜在碌碌的車輪聲中,僅有父子二人能夠聽清。
沈聿不禁錯愕,這孩子竟從大人的只言片語中,得出了相當準確的結論。
只聽懷安接著道:“兩個人同時上書,絕對是商量好、有預謀的,背后主使更不用說啦,肯定是鄭閣老,只有他有這個動機。”
沈聿:……
連個孩子都這麼看,恩師果然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
懷安又道:“既然是鄭閣老幕后策劃,大家就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皇上要是殺了舅公和另外兩個言官,就是在打鄭閣老的臉,要是放在以前肯定是隨便打啦,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這半年鄭閣老為朝廷做了很多好事,讓皇上過上了清凈日子,總要顧及一下嘛。所以我猜,舅公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沈聿怔怔看了懷安半晌,才確定眼前的小人兒就是自己的兒子。
雖然他知道這孩子素有幾分洞察世事的聰慧,可他畢竟還小,居然不聲不響的,把朝廷局勢摸了個大概,這都不能用聰慧來形容了!
且經過他這樣淺顯直白的分析,竟真有種撥云見日之感。
吳閣老也好,鄭閣老也罷,所有人都攝于皇帝的高深莫測、喜怒無常,卻忽略了一點——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變老。
他吃丹藥也好,求長生也罷,都是畏懼衰老的表現。他已不再是年輕時斗天斗地其樂無窮的少年天子了,一個兩鬢斑白風燭殘年的老人,早已失去了昂揚斗志,只想得過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