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閣臣們都已年過半百,動輒被一個年輕后生搶白,早已心生怨憤,可是鄭遷作為次輔,從來都是低眉順目,唾面自干,其他人就更加不敢反抗了。
恰在這時,有書吏入內稟報:“國子監司業沈聿求見。”
吳浚沒有表態,鄭遷蹙眉:“沒見閣老正在議事嗎?不見。”
“哎?”吳琦不知怎麼來了興趣,唇角微微勾起,笑道:“國子監乃是為國育才選才之地,也是要務,叫他進來。”
鄭遷臉色有些難看,可他越難看,吳琦越興奮。
沈聿從翰林院而來,穿一身藍色圓領官袍,在一眾緋袍高官中格外顯眼。
只見他闊步入內,徑直走到吳琦面前,面帶鐵青之色,寬袖獵聲一響,劈手將一個巴掌大的畫軸扔在吳琦手邊的幾案上。
隨即后退幾步,朝著幾位閣老行禮。
眾人怔愣了片刻才回過神,再看那副卷軸,是一張畫像,勾畫了一個小孩子的輪廓五官。吳琦怒道:“沈明翰,你瘋了不成?”
“小閣老。”沈聿提高了聲調:“昨日犬子在城東的窄門胡同遇襲,險些遭人綁架,襲擊他的是貴府奴仆的兒子,不知小閣老如何看待此事?”
吳琦拍案而起:“你算哪個臺面上的人物,也敢來質問我?投獻在吳家名下的奴仆沒有八千也有一萬,是不是他們的吃喝拉撒都要我來管?”
沈聿點頭道:“下官算不得哪個臺面上的,可祁王總還是陛下的皇子,祁王世子總還是陛下的皇孫。”
吳琦被他氣樂了:“此事與祁王何干?”
沈聿道:“昨日與犬子一起遇襲的,還有祁王世子。”
沈聿語出驚人,話音一落,滿室嘩然。
道道目光直逼吳琦,仿佛在看一個加害皇嗣的亂臣賊子。
吳琦這輩子只有栽贓陷害別人的分,還從未被人這般掐著脖子扣帽子,那雙漆黑的眸子透出寒光,恨不能當場將沈聿碎尸萬段。
沈聿壓根不看他,自袖中抽出一份供狀:“這是賊人的供詞,請諸位閣老過目。”
書吏從他手中取過供狀,先呈到吳閣老的面前,再交給其他幾位閣老傳看。
吳浚一目十行的看完,面沉似水。行兇的確實是吳家的奴仆,具三人供述,昨日綁架時的確是兩個孩子,只是咬死不肯指認吳琦而已。
吳琦冷聲道:“單憑這樣一份供狀,就來指控我。沈聿,你要是活膩了大可以直說。”
沈聿道:“小閣老可能誤會了,下官只是陳述事實,從未說過指控您的話,大興縣衙也尚未結案,是您一直往自己身上攬。”
“你……”
吳琦剛要反唇相譏,就聽老父一聲呵斥:“吳琦!”
吳琦狠狠剜了沈聿一眼,又看向鄭遷:“鄭閣老,管管你的好學生!”
鄭遷神色淡淡,掃視一眼值房內的眾人,將目光落在沈聿身上:“跟我出來。”
沈聿躬身一禮,隨著鄭遷去了他的值房,其余眾人會意,跟在他們師生后面,魚貫而出。
書吏將大門緩緩合上,整間值房內只剩吳家父子。吳閣老坐在大案后,依然是八風不動,只是聲音泛著凜冽的寒意:“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吳琦憤憤坐在剛剛鄭遷坐過的地方:“我只想警告他一下,殺殺他的氣焰,沒想把他兒子怎樣。”
吳閣老微闔雙目:“我早就對你說過,多事之秋,除非一擊致死,不要輕易樹敵,你是全然拋到腦后去了。
”
吳琦道:“一個不成氣候的小人物,也能叫樹敵?弄死他像踩死一只螞蟻……”
吳閣老倏然睜眼,灼灼的目光看向他:“你還能弄死誰?”
吳琦啞口無言,三個彈劾他們的官員全須全尾的出獄,這無論對于他們父子,還是整個吳黨,都是極大的挫敗。
吳閣老又道:“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他根本不是。提他入左春坊的任命是由陛下中旨下達吏部,沒有經過內閣,這意味著什麼?他不只是鄭遷的學生,還是簡在帝心的人,陛下打算親自提拔他,你卻非要跟他過不去,連皇孫都敢襲擊,不是自尋死路?!”
“我沒有……”吳琦倍感冤枉:“不是……祁王世子怎麼可能跟他兒子在一起!”
吳閣老道:“沈聿是祁王府的講官,他兒子經常出入王府陪伴世子,是盡人皆知的。”
“……”吳琦凝神思考片刻,終于理清了思緒:“爹,您沒看出來嗎?根本沒有什麼祁王世子,我被他碰瓷了!”
第 88 章
內閣位于午門之內, 奉天門之東,文華殿之南。主官自然是內閣大學士,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閣老。
閣老們的值房位于文淵閣, 當中一間設至圣先師行教像,旁邊的隔間為辦公所用。
鄭遷屏退書吏,親自將值房的大門關閉,再回頭看沈聿, 那張清雋的臉上異常平靜,嘴角弧線自然微挑,甚至帶著一抹淺淡的笑意。
他便知道, 他的學生并非憤怒之下的沖動, 而是刻意為之。
“你這又是何必, ”鄭遷壓低聲音, 發出與吳閣老別無二致的言論,“不能一擊致命,平白激怒他, 只會讓他更加喪心病狂。
”
沈聿道:“恩師, 泥人也有三分脾氣,他敢動我的家人,我難道還要對他笑臉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