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賀飽飽的睡了一整天,黃昏時忽然被叫醒,宮人太監七手八腳解開他身上的繩子,為他換上麻布齊衰。
幸虧是齊衰不是斬衰,不然他還以為是他親爹出了什麼意外呢。
“皇祖父他……”
花伴伴一臉哀凄之色,點了點頭:“世子進宮后要守好禮數,不能談笑,該哭的時候要哭,內閣大臣們都看著呢。”
榮賀點點頭,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登上馬車。
乾清宮,遍布白色的幛幔和靈幡,秋風吹過,遍地哀聲。
祁王父子為大行皇帝戴孝守靈,榮賀面對沒有過幾面之緣的祖父的遺骸,實在是哭不出來,不知怎麼突然想起懷安對他講過的一個笑話——皇帝的新裝。
想到皇祖父將自己的精明全用在了私欲上,見風使舵、阿諛奉承之輩充斥著整個朝廷,他卻自詡為明君,動輒說自己仁愛修明、勵精圖治,倍受天下人愛戴。
其實跟懷安笑話里的天子一樣,光腚拉磨,轉著圈的丟人。
腦子里不和諧的畫面層出不窮,榮賀忽然特別想笑,可是史官在側記錄著他們的一言一行,這時候萬萬不能笑啊!于是他把這輩子經歷的傷心事都想了一遍,越忍越想笑,只好伸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好在這個時候,在禮贊官的唱和下,四下響起高高低低的嚎啕聲,他只好張著大嘴扯著嗓子開始干嚎。
他的身邊,祁王倒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榮賀每嚎兩聲就會瞥一眼父王,心中暗嘆,父王真是孝順啊!祖父那樣對他,他依舊傷心欲絕的為祖父送終。
祁王哪里是孝順,他想到自己前半生的悲慘遭遇,想到側妃女兒慘遭毒手,想到父皇給他留下的千瘡百孔的江山社稷,想到宗人府里禍頭子弟弟惹出來的爛攤子……
真是又悲傷又委屈又痛心,巴不得把棺材里的老頭兒薅出來問問:“當初為啥要生下他?!”
直到這一環節即將結束,祁王依然痛哭不止,鄭遷不得不拖著老邁的身體上前勸告:“殿下,宮車晏駕,臣等之悲痛不及殿下萬一,可是您一定要保重玉體,大行皇帝的身后大事,還需您主持欽定呢。”
祁王勉勉強強止住了悲聲,移駕至旁邊的雍肅殿,給大行皇帝擬訂廟號、謚號和詔書等等。
一夜之間,滿城戴孝。
午門廣場上跪滿了身著素衣黑帶的文武百官、勛貴宗室,等待嗣君宣讀大行皇帝遺詔。
陽光穿過云層,照在紫禁城的金磚上熠熠生輝,飛檐上的脊獸依次蘇醒,居高臨下的俯視兩朝天子的更替。
兩名太監從左右掖門而出,掄圓了手臂揮舞響鞭,抽出三聲巨響。
祁王以儲君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兩側是冗長的一望無際的儀仗。
禮贊官聲音洪亮:“宣讀大行皇帝遺詔。”
百官再次跪倒,聆聽圣訓。
這份正式的遺詔并非皇帝迫在眉睫時用鮮血寫就的血詔,而是昨晚由內閣幾位大臣共同擬訂的。
遺詔的內容精簡凝煉。先是敘述平生,某年某月登基,在位多少年;接著宣布下一任繼嗣:三皇子祁王即皇帝位;隨后叮囑喪儀從簡,以日易月,毋禁民間音樂嫁娶,宗室王親、各省督撫不可擅去職守云云。
最后,懺悔了平生過錯,什麼重用奸佞,戕害忠良,消極怠政,過求長生,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總之就是這輩子沒干好事,回想起來無地自容,追悔莫及。
群臣聽著這樣一道罪己詔……呸,是遺詔,對于鄭閣老的用意,都已了然于心。
包括祁王本人在內,都對先帝的所作所為給予了全面譴責,為即將到來的新政打下輿論基礎。只是不知道,這位資質平庸的青年皇帝,將掌起這艘千瘡百孔的巨船,駛向何方。
……
祁王并不能馬上登基,他要呆在乾清宮服喪,以月易日,就是守孝二十七日。
出服后依舊不能登基,為了顯示自己的謙遜,必須要等到群臣上書請求三次,拒絕兩次,才能同意繼位,這個過程稱為“三辭三讓”,是彼此都覺得矯情卻依舊樂此不疲的流程。
因此他在這段時間發出的命令,依然是祁王令旨。
初步接手朝務,國事如蜩如螗,難免焦頭爛額,內閣的幾位閣老可不像他在潛邸時候的師傅們那樣可以交付心事,面對這些先皇留下來的人精,一言一行都必須經過反復琢磨。
他趁著這段時間,放出了刑部、都察院中許多因言獲罪的言官,放出了詔獄之中的周息塵,放出了關在東廠的老太監馮春,賜他致仕出宮,頤養天年……
榮賀跑來找他時,他才想起這可憐孩子已經陪他在榟宮里守孝近一個月了,遂答應他,登基大典之后,叫懷安進宮繼續陪他讀書。
……
“進宮?”
懷安剛準備送進嘴里的紅燒肉吧嗒一聲掉在桌子上。
遲疑著低頭看向自己的兩腿之間。
“爹,我覺得這樣不太合適……”他說。
沈聿只覺得稀奇:“不過是把王府的書堂搬到皇極門去,有什麼區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