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情有可原, 但國朝重孝道, 生恩養恩同樣重要,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功成名就之后就對生父母不管不問, 不養老送終,實屬大不孝。
第二點不必多說,謝彥開在南直隸的改革進行的如火如荼,為什麼被迫終止落寞回京,滿朝文武心知肚明。
第三點則更加有理有據,鄭遷放縱家人大肆兼并土地,手段極其卑劣,更有許多人為了逃避雜役,投身鄭家為奴,單鄭家一家,就占據平江府田地十八萬畝之巨,奴仆上萬人,整個松江府大部分的耕地、田莊、棉紗工廠,都是鄭家的私產,平江府每年繳納的賦稅是直接從鄭家抬走的,府、縣官被完全架空。
御書房內,皇帝捧著這份奏疏,雙手都有些顫抖。
皇帝對鄭遷一直是心存感激和尊敬的,即便君臣之間再有過節,也是政見不同,無傷大雅,就連鄭瑾鄉試舞弊的大罪,他也看在鄭遷的面子上大事化小了。
臥薪嘗膽鏟除奸佞,扶持他坐上皇位的兩朝元老,竟然是為患國朝的巨蠹。鄭遷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形象瞬間崩塌,別說他的擁躉了,就連皇帝都難以接受,呆坐良久,還是將奏疏留中了,命人將副本帶到內閣去,給鄭閣老看看。
鄭遷看到奏疏時,先是眼前一黑,原地晃了晃,被左右扶住,隨后便叫來沈聿,因為這個趙淳他有印象,沈聿曾幫過他,還盛贊他為大亓官場最后的良心。
好一個講良心的父母官。
可是細問之下,發現這事根本怪不得沈聿,因為趙淳完全是被各地士紳你一把我一把,給推到這個上位置的。
“恩師,奏疏上所言確有其事嗎?”沈聿問。
鄭遷對家里人的行為并非完全不知情,確實沒重視過倒是真的。建國一百余載,士大夫備受優待,可以免除大量的雜役、攤派,因此地方投獻成風,家家如此,又不是只有鄭家一家。
不過十八萬畝田地,也確實出乎他的意料。鄭遷二十余年沒有回過老家,祖產全由兒子和弟弟打理,前年長子回鄉,也未曾向他稟報過這些事。
居然還趁災年放高利貸,逼迫百姓以田地抵債,勾結當地絲商操控生絲價格,使小工坊入不敷出,進而低價收購工坊和織機,這都是他的好兒子好弟弟干出來的好事?
“還未來得及仔細詢問。”鄭遷捂著胸口坐回大案之后,嘆息道:“明翰,我常常想,養這麼多的兒孫,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恩師不要多想了,學生先扶您回去休息。”沈聿道。
將鄭遷送回府上,沈聿望著慘白的日頭。
他瞞著老師向姚濱舉薦趙淳,就是為了督促平江府的清丈均賦,可是趙淳在平江待了三年,竟一改往日風格,與當地士紳相安無事,他一度對其感到失望。如今謝彥開返京,趙淳突然炸雷,直接將鄭家這些年做下的好事捅上天聽。
趙淳下一步要做什麼,他一點也不清楚。
鄭遷依照慣例上本請辭,皇帝拖沓著不知該作何處置。
鄭遷走了,誰來主持內閣?皇帝看了一眼只會和稀泥的某袁姓次輔,只剩頭疼。鄭遷再不堪,也比沒有要好。
首輔塌房了,皇帝不表態,文武百官只能觀望。
誰知這樣一拖,拖來了趙淳的第二封奏疏——《臣平江知府趙淳彈劾內外臣工因循怠政疏》。
直言滿朝皆豎子,愚弱無能,推諉敷衍。
滿朝文武支支吾吾……大家都被罵了,怎麼辦?一起停職請辭?這個朝廷還開不開了?
看著趙淳的奏疏,正愁眉不展的皇帝突然有些幸災樂禍。
“這人怪有意思,誰都敢罵,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硬骨頭啊。”皇帝笑著對陳公公打趣。
陳公公附和道:“可不是,膽子真大。”
“膽子雖大,話卻有理。”皇帝夸贊道。
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劉公公送來今天的奏疏。
“送到內閣去吧。”皇帝心不在焉的說。
他正逐字逐句的細品趙淳的話,恨不得裝裱起來,掛在奉天殿的殿門口去。
嘴替呀,這些話朕憋了很久了!
劉公公遲疑道:“陛下,上頭這份,您還是先看看吧。”
皇帝有些不祥的預感,蹙眉拿起最頂部一份,居然又是趙淳的奏疏。
只見扉頁赫然寫著:“臣平江知府趙淳謹奏:臣聞帝王之治天下,當正心修身,以為臣民之表率,然陛下踐祚以來,常前后背馳,自為矛盾,是非不明,以至官僚因循,頹靡不振之漸……”
剛剛還在幸災樂禍的皇帝,一下子笑不出來了,這份奏疏……居然是罵他的。
皇帝一怒之下,險些撕了手里的劄子。
“陛下不可!”陳公公攔住了他:“奏疏正本不得損毀。”
“太過分了。”皇帝將拍案而起,氣的在御書房內踱來踱去:“把朕說的如此不堪!建國一百多年,朝綱不振,官僚因循,難道是朕一個人的錯?”
列祖列宗多少也要擔點責任吧,尤其是他那個求長生的爹。
“陛下息怒,當然不是陛下一個人的錯。”陳公公指著案頭三份奏疏,勸道:“您看,他都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