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閣老真的該退了。撇開國事政見,單論私宜,沈聿都不愿看著自己的老師身敗名裂,晚節不保。
書架后頭又露出一個腦袋:“爹,姚閣老要是真的回來,是排在您前面還是后面,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
沈聿拼上半世修為,才忍住了脫下一只鞋朝他扔過去的沖動。
有些念頭一旦產生,就揮之不去,懷安當日提起了姚師傅,離開宮禁,陳公公又恰如其分的提了幾句姚濱的好處,皇帝這才念起姚濱的鐵腕手段。
朝廷財政剛有起色,該是趁熱打鐵推行新政的時候,此時起復姚濱確實是很好的選擇。
皇帝召集內閣閣臣到御書房議事,結果是袁閣老閃爍其詞兩頭不得罪,張閣老表示內閣不能沒有鄭閣老,曾閣老實事求是保持中立,沈閣老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沈師傅。”皇帝叫道:“沈師傅?”
“陛下。”沈聿仿佛剛回過神。
“你怎麼看?”皇帝問。
“臣……臣一想起恩師為國操勞半生,由強變衰,由黑發變白首,落下一身疾病,就心痛不已。”沈聿說著,竟真紅了眼眶:“早在兩年前,鄭閣老因病請辭,臣去探望老師,師母就親手做了一道莼菜鱸魚羹。莼鱸之思,恩師早有去意,是放心不下國事才硬撐了兩年。”
袁、張、曾三人齊刷刷的看向沈聿。
皇帝也沈聿的私交不必說,看到沈師傅如此難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沈師傅,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不要太難過。”
皇帝這樣說,沈聿卻格外難過,垂眸盯著腳尖,滿面哀思。
三人都愣住了,鄭閣老怎麼了?要開席啊?
“朕知道鄭閣老半生操勞。”皇帝道:“你放心,朕會給足閣老體面,讓他衣錦榮歸,頤養天年的。”
張瓚聞言,動動嘴,剛準備說什麼。
“張閣老也不必再說了。”皇帝大手一揮:“這是朕應該做的,不用謝恩了。”
張瓚:……
神特麼不用謝恩了!
沈聿不陰不陽的表態了,皇帝又給定了調子,曾繁和袁燮自然沒有二話,轉而規劃起鄭遷離開內閣后的工作安排。
張瓚一臉郁氣的回到值房,長子奇怪的問他:“父親為什麼阻攔鄭閣老致仕呢?袁閣老做了首輔,您就是次輔了呀。”
袁燮那樣脾氣,做個吉祥物還不錯,到時候實權落在張瓚手里,與實際執掌內閣有什麼區別?
何況袁燮老眼昏花,天天嚷著要告老還鄉,能在首輔之位上待幾年都不好說。
要是懷安聽到他這麼說,一定會笑他幼稚,作為一個小閣老預備役,業務能力這麼差。
一個公司里天天嚷著要辭職的員工才是最穩定的,袁閣老都喊了兩年了,月月滿勤,風雨無阻。
鄭閣老在位,張瓚可以在他的庇護下混到致仕,鄭閣老不在,朝政驟然失衡,皇帝有動了起復姚濱的心思,他作為老鄭的頭號擁躉還能安穩嗎?
張瓚啜了口茶,憤憤道:“只是沒想到,沈聿會在背后捅刀子,鄭閣老英明一世,毀在這個得意門生手里了。”
……
鄭遷上一次停職,皇帝趁機收拾了一批言官,這一次停職,皇帝又暗示內閣擬票,為曹鈺平反,赦免他的家人,恢復他的南直隸總督、太子太保、兵部尚書職銜。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告訴鄭遷,是時候讓賢了。
鄭府堂屋的房檐下,擺著一把四出頭的官帽椅,鄭閣老坐在上頭,望著密密匝匝的雨幕。
老管家鄭福撐著傘,引著一名中年人進來。鄭遷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烏紗羅袍的新科進士,意氣風發的走向他。兩個身影漸漸重合,已是十幾度春秋。
“恩師。”沈聿行至廊下,朝他行禮。
“恩師?”沈聿又喊了一聲:“可是身體不適?”
鄭遷回過神,自嘲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你第一次到家里來的情景。”
沈聿一撩前襟,慢慢的跪了下去。
鄭遷將目光落在沈聿身上:“這是做什麼?你的一番好意,我豈會不知呢。只是人老了,就愈發容易犯糊涂,戀棧權力,患得患失。除了你,沒人會替我下這個決心,也沒人能保我身家性命,名聲晚節。”
“老師不怪學生自作主張就好。”沈聿淡淡的說。
鄭遷起身將他扶起,緩緩走到檐下:“人老了就得服老,服老才能得善終,二十多年了,我也該回去管管家里的事了。”
沈聿點點頭:“恩師回鄉之后,如有難處,盡可寫信吩咐學生。”
鄭遷笑而未答,說起另一個話題:“明翰,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麼。陛下登基以來,看到朝廷陷入困局,急于大刀闊斧的革新除弊。可是朝廷積弊日久,就像一個沉疴不愈的病人,用猛藥只會加重病情,宜緩宜慢,宜以滋補為主。”
“明翰,你的路還有很長,每一步都要謹慎再謹慎,不僅僅是為了朝廷,也是為了你自己。老夫對你抱有極大的期許,期盼你能有所建樹,但也同樣希望你能得善終。”
沈聿點頭道:“恩師放心,學生牢記恩師教誨。
”
……
鄭遷以左柱國、中極殿大學士致仕榮休,太子親自送他,由承天門正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