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夫人便請沈聿去外堂奉茶。
見他們離開,姚濱費力的撐起半個身子。懷安趁機將兩個枕頭摞在床頭,讓他靠著,坐著舒服一些。
姚濱幽幽嘆道:“我常常想,要是我也有個兒子,是不是也如你一般。”
懷安就事論事的說道:“那您要操的心可比現在多一倍。”
“你這孩子啊。”姚濱朗聲笑了,又問:“你們打著陛下的名義搞出來的書院,最近如何了?”
懷安道:“已經招收了兩百多名學生,其中一半是北直隸各地的府學生員,共開設了八項課程,今年還要再加律法和財稅,明年還要再加農政和建筑……”
懷安像作報告似的對姚濱說出了他們的三個五年計劃。
第一個五年,從各地百姓、小吏和官員中找來各行各業的“專家”,培養出第一批具有專業素養的官吏;第二個五年,開海能帶來的不僅有真金白銀,還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天文、歷法、數學、測量和水利等技術,我們要引進外籍專家,與本土專家合作交流,逐步建立各個領域的學術體系;第三個五年,在全國開設分校,致力于培養合格的官吏,而不是空談‘之乎者也’的儒生,并開辦速成掃盲班,讓更多的百姓讀書明理。
姚濱的臉上,由戲謔變得嚴肅,又由嚴肅變得震驚,繼而劇烈的咳嗽起來。
懷安忙起身為他拍背:“懷安一時激動,出言狂悖了,您可千萬別生氣呀。”
姚濱咳得說不出話,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你接著說。”
懷安又道:“科舉制度距今近千年,一直圍繞著經史子集選拔人才,選出來的官員個個都是文學家,朝廷不缺清廉守法的循吏,也不缺您和我爹這樣真正想做事的干吏,缺的是水利、農田、財政、軍事等方方面面的專業人才。
姚師傅,我們已經落于人后了,必須迎頭趕上,才能避免……”
他想說“才能避免錯失這個時代,避免落后于列強,避免國家因為自給自足的優勢,反而陷入被動的局面。”
但他還是改口道:“才能使新政順利施行,國祚綿延。”
天朝上國的驕傲在士大夫心中根深蒂固,姚濱不知道懷安腦海中那段刻骨銘心的屈辱歷史,因此也不能完全體會懷安所說的“落于人后”,不過他是聰明人,盡管他性格耿介,脾氣暴躁,也不可否認是頂級的聰明人。
太子和懷安最近做出的一些舉動,令朝中許多人都當成還沒長大的孩子在胡鬧,朝中和他一樣主張新政的官員有很多,他們將目光放在土地、稅收、邊防、吏治上。可他們誰也沒有亦或不敢提出,國朝有今日,或許從根子上就出了問題,說句膽大包天的話,只學孔孟的學說根本不能經世致用。
孔孟程朱之學是士大夫立身的根本,他們怎麼能有所質疑呢?可是直覺告訴他,太子和沈懷安并不是在胡鬧,他們的思路是對的。
“懷安,”雖然心中認同,但姚濱還是勸告他,“還不到說這些話的時候,出了這個門,就咽到肚子里去,我和你父親心里都有數。”
懷安連連點頭。
這時姚夫人親自送藥進來,她踟躕著問:“金郎中開的藥,喝還是不喝?”
姚濱淺笑道:“喝啊,我相信懷安推薦的郎中。”
懷安心里很虛:我不太相信啊……
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姚閣老將那碗藥湯一飲而盡,將藥碗放在托盤上,茶水有些燙,暫放在了一邊,又拿起了邸報。
懷安見狀起身:“師傅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明天就去書院傳消息,叫師叔回來看您。”
他說的“師叔”自然是指姚泓,盡管兩人忘年之交,當面都是以兄弟相稱的,不過在姚閣老面前還是得論個輩分。
“不必。”姚濱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且沒到時候呢。”
懷安:……
姚濱又道:“千萬別告訴他。他這半輩子一向不知所謂的,如今總算做了件正事,讓他安心的做吧,說不定將來是一條出路呢。”
茶水涼的差不多了,懷安遞到他手里,開解道:“其實他心里還是很敬重您的,去年過年躲在書院不敢回家,把您的畫像掛在墻上磕頭拜年呢。”
“噗——咳咳咳——”姚濱一口茶水噴出,嗆的臉都紅了。
懷安搶過邸報,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別讓他回來,”姚濱邊咳邊說,“我還想多活幾年。”
懷安不得不接著替姚泓大兄弟美言幾句,結果越說越不招人待見,姚濱再次拿起邸報,都有點攆人的意思了。
懷安識趣的閉了嘴,告退出去,走到門口又退回來勸道:“您要多休息,少操勞……”
話沒說完,便見姚濱已經歪在床頭不省人事,手里的邸報也滑落在地。
懷安吃了一驚,小心翼翼的上前試探姚師傅的鼻息,不知道是不是該喊人進來。
片刻,鼻翼間響起規律的鼾聲,竟然是睡著了。
懷安輕手輕腳的退出去,跟著老爹回了家。
結果次日寅時,姚家的下人便找上門,說姚閣老還在睡,吃飯都叫不醒。
此時天還沒亮,已換好官服的沈聿將懷安從被窩里拽出來,懷安也嚇壞了,騎馬去的安濟堂,把金方海從被窩里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