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了抿唇。
那女孩兒在這人來人往的酒樓之前被如此羞辱,怕是回去就要投井了。
車夫買齊東西,驅使馬車向程府駛去。
我挑起一角車簾,向外看去。
只看得一個盛氣凌人的紅衣背影。
不知為何,我竟覺得方才那話中的感覺十分熟悉。
32.
第二天,夫子又拿來了幾張紙。
有些慚愧地說,這依舊是那個叫陳一的學生提出來的。
但他不會回答。
我垂目看向紙上的最后幾個問題。
心里有了答案。
為了啟發思考,我利用學堂傳播了一些故事。
用最白話的文字,以寓言、傳說的形式寫的故事。
我把飛梭織布機寫進了織女的傳說。
把蒸汽機說成是太陽神的淚滴。
把雜交水稻說成是神農的技法。
還有很多很多。
其實,有些我也不太懂,但我只需要點明一個大概的樣子與方向。
因為我需要做的,就是一個引子。
在意識形態與生產力都不與工業革命匹配的時候,我不會揠苗助長地直接把成品擺在他們面前。
但是等他們有意識去創造這些東西的時候,這些引子也許會讓他們少走一些彎路。
而這紙上的最后幾行,全部都是針對織布機的改造還有冶鐵相關的疑問。
不是憑空探討,而是已經落在實處的疑問。
很明顯,叫陳一的這個人,已經開始實踐。
我細細地算著。
開授課程不過四個月,故事傳播開來不過三個月。
能敏銳地從故事中得到啟發。
能立刻將課堂上的原理應用。
并有能力著手改良,有能力反復試錯。
這個陳一究竟是何身份。
我握著紙張的指尖有些發涼。
我面上不顯,依舊提筆寫了回答交給夫子。
33.
轉天一早,我就去了學堂。
下學后,我抬步走向夫子休息時用的茶堂,陳一果然在那里。
很多年后,我再回憶今天的場景,已經有些模糊。
但是裴弈站在桃花樹下,花瓣滿肩,少年意氣的模樣倒依然清晰。
只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叫這個名字。
34.
他似乎有些意外。
我猜他早就知道這家學堂的「老師」另有其人,但是沒想到是會像我這麼小。
「敢問,這位……小先生可能為在下解惑?」他端正地行了一禮。
我側身避過。
「解惑不敢當。」我粗著嗓子道。
此人背景深不可測,有財力有人力,連冶鋼也能說試就試,若想算計我,我應當絲毫沒有招架之力。
所以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些。
「公子提的問題不難解答,只是在下想問一句,公子志在何處呢?」
他抖開紙張,指著上面的字。
「小先生高才,寥寥幾句可值萬金。想必開設學堂是為天下生民立命,陳某愚鈍,但也愿與君同道。」
「也許我的道,并非你的道呢?」我定定地看向他。
「京城富戶競豪奢,可我走過鄉野僻壤,食不飽、穿不暖者大有人在。每逢冷冬年份,一家人把所有的布料都蓋在身上,也要被凍死。」
「若逢天災人禍,辛苦一年的收成還抵不上稅收,多數無米下鍋。」
「誠如公子所說,這幾個故事可值萬金。可這萬金卻不是我想要的。」
他聽后,眸色深了深。
我知他聽懂了。
如果他只是想通過我,幫助他造機器、增糧產、煉鋼鐵發財,而不是受用于民。
那我寧可自毀長城。
「民生多艱,公子生于云端之上,怎會懂得。」
他嘆了口氣,「陳某懂得。」
我笑了笑,意思不言而喻。
我抬眼看他。
他卻又重復了一遍,「吃不飽、穿不暖的滋味,我懂得。」
他格外認真地看著我。
告訴我,他不知道我為何懂這些,他不想也不會追問。
只是如果真的有能讓所有人都吃飽穿暖的辦法,是天下生民之幸。
他沖我深深一拜,抬起頭來說道,「請小先生賜教
。」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透出的感覺我也很熟悉。
我在我娘的眼睛里看到過。
我想了想。
點了頭。
35.
就這樣,他不戳破我的女兒身。
我也不追問他的身份。
就當是我們只是暫時同行的搭檔。
我把他送來的改良到一半的織布機重新畫了份圖紙,雖然離真正的飛梭織布機還是有些差距。
但足以將效率提升幾倍了。
果然,一月后他送來了幾匹成品。
還特別高興地告訴我,以前幾個織工需要半天才能織完的布匹,現在一個人一個時辰就可以做完了。
只要能夠推廣開來,不出幾年。
也許真的能夠人人穿暖。
36.
入秋后,我祖母上山禮佛,家中更松快了些。
我與陳一在學堂接頭,他給我反饋實際使用中的問題,我給他調整圖紙。
來得勤了,一來二去也與這一批學生熟了些。
有個同學打趣,說我身子骨也太瘦弱了些,他發了工錢,真應該給我買兩斤大骨補補。
他在附近的一處餐館當幫廚,下了工有空會過來聽學。
他說得興起,下意識地就伸手過來搭我的肩膀。
卻被陳一架住。
他不覺有他,絮叨了幾句就轉身忙別的去了。
我回頭看向他,無聲地感謝他替我解圍。
他耳尖兒紅了點,但沒有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