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頭望去,母親望著我:
「昭昭,我先同太師夫人去廂房用些素齋,你們若是說完了話,只管過來找我。」
我與謝重樓之間的奇怪氛圍,想必她都看在眼里,才想了這樣一個辦法。
謝重樓迎上來,規矩行禮:「請伯母放心,我定然會將昭昭照顧妥帖。」
等母親離開,他從懷中取出一支煙紫色的翡翠發簪,遞到我手里:
「深秋已至,春海棠難尋,我便雕刻了一支送你。」
我低頭看了看:「這是你親手雕的?」
「對啊。」謝重樓說著,低咳一聲,「我知道你也學過一些金玉雕刻之術,大可評價一番,實話實說就是。」
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也只好再細細打量一番,然后誠實道:
「雕工粗淺,行刀過度,上好的春翡料子卻……」
「陸昭懿!」
話沒說完,謝重樓已經不滿地盯著我,著重強調了一遍,
「這是我跑遍京城尋來的料子,一整夜才雕刻完成。」
「……但心意難得,細看便覺春海棠栩栩如生,實乃世間凡品。」我只好轉了話鋒。
謝重樓顯然滿意了,伸手接過簪子就往我發髻上插:「既然你這般喜歡,我現在便為你戴上。」
他溫熱的指尖拂過我鬢邊,又輕輕掠過耳尖。
那觸感像是落在心上的羽毛,一陣麻癢,我忽然臉紅發燙。
說話間,我們已經并肩穿過金陵寺中庭那片梨花樹林,來到后殿。
眼前光線驀然柔和,繚繞在鼻息間淡淡的檀香味,讓我不安的心忽然沉靜下來。
坐在玄塵大師對面,我恭敬施禮后,便聽到他的聲音:
「施主心有疑慮,卻又不知何解,故而終日憂心。」
他雙手合十,沖我微一低頭,「紅塵紛擾,人心卻可貴。
施主大可遵從本心,此局便也可破。」
「可我從前遵從本心,卻將自己身陷囹圄,逼上了絕路。」
「那施主可知,你既已到了絕路,又為何還能到這里來?」
玄塵大師緩緩睜眼,目光慈和卻平靜,
「人心易變,人心卻也最不易變。此局不比從前,置之死地而后生,方得云開月明。」
我謝過玄塵大師出去,謝重樓在門外等我。
「那老和尚同你說了什麼?」
「他讓我遵從本心。」
謝重樓瞇了瞇眼睛,桀驁道:「他讓我不必執念太深,有些事情有緣無分。」
「……然后呢?」
「然后我將他臭罵了一頓,告訴他這種事由我心,既不由緣分,更不由命。」
果然是謝重樓這樣的性格會做出來的事。
他從不信神佛。
我輕輕嘆了口氣:「或許他說得對,你是執念太深,退一步也沒什麼不好——唔!」
一聲驚呼,是謝重樓扣著我的手腕,將我按在了身后涼亭的柱子上,目光隱結一抹旖色:
「退一步——陸昭懿,我從十二歲起就日日盼著娶你過門,現在你讓我退一步,讓我莫名其妙放棄?」
「我說了,那只是你的夢!我什麼都沒做過,你卻因為一個夢就給我判了死刑,可曾想過是否對我公平?」
說到最后,他眼尾微微發紅,嗓音里也裹挾了一絲輕微的顫抖。
心尖延綿不絕的痛泛上來,我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
我又何嘗不知,這樣的冷落對于什麼都不知道的謝重樓來說,并不公平。
可那并不是夢,那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五年。
一千多個日夜,如同鈍刀一點點裁下我心頭十六載的熱切。
那種血肉模糊的痛,至今想起來,依舊心有余悸。
我深吸一口氣,抬眼望著謝重樓,緩緩道:「如果,那不是夢呢?」
10
他神情驀然一凜。
我卻短短一瞬就卸了力,無奈地揉著額頭:「罷了,你只當我在胡說八道。」
氣氛安靜片刻,一時間,掠過我們耳畔的只有風聲。
「你夢中除了我們與沈袖,旁人呢?」
謝重樓忽然又問我,
「倘若我真要與你退婚,我爹娘第一個不同意。
他們……
謝伯父謝伯母,在我嫁過去不到一年時,便雙雙病逝。
臨行前,謝伯母還握著我的手,低聲說:
「昭昭,你不要太難過了。不知為何,我一直覺得,自那日提出退婚后,重樓便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當他跟我一同去了吧!」
我把前世的這些都告訴了謝重樓,他聽完,沉默片刻,篤定地告訴我:「我娘說得對。」
「昭昭,縱使傷了自己,我也不舍得傷你分毫,更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除非你夢里那個人,根本就不是謝重樓。」
說完這句話,他低頭凝視我的眼睛,然后捏著我的下巴,吻了上來。
這個吻溫柔但熱烈,是前世成婚五年,我也未從謝重樓那里得到的。
我揪住他衣襟,嗓音發顫:「……謝重樓,這是佛門凈地。」
「我不信神佛,更不信天命。」
他退開了一點,仍然在很近的地方盯著我,
「但我相信心意不可變,相信人定勝天,相信——只要你不放開我,那個夢,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令它成真。」
后來山間零零落落下起小雨,他將我一路送到廂房,與母親相會,又拒絕了母親的邀請,不撐傘便往山下走。
走了兩步,謝重樓忽然停住,轉頭望向我:
「西南邊陲動亂,圣上已下旨命我帶兵平亂——昭昭,我去給你掙誥命了,等我回來,我就去請旨重新賜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