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嗓音,奇異地與四年前少年跪在雪地里的承諾相合。
我難以抑制心頭悸動,倚著走廊用力點頭,也莊重應聲:「好!」
可隔著雨簾,一團模糊里,我卻始終無法看清謝重樓的眼睛。
他走后不足半月,西南便有捷報頻頻傳出。
父親上朝回來時總會帶些消息。
例如他不慎中了埋伏,千鈞一發之際被一小兵所救,已將對方提為副將。
寥寥幾語,聽上去已經足夠驚心動魄。
我握著篆刻刀,細細雕刻著手里的長簪,想等謝重樓凱旋之日送給他。
日子流水般過去,我想或許前世種種不過大夢一場。
而我與謝重樓的婚事,也會如我從前無數次幻想的那樣,順順利利地進行下去。
就在這時,父親告訴我,他要班師回朝了。
那一日是初冬,京中飄著細碎的雪花。
我系著滾白毛的艷紅斗篷,發間插著謝重樓送的春海棠發簪,站在城門外等他。
小織勸我在馬車內等,我搖搖頭:「也不算太冷,就在外面等著吧。」
臨近午時,遠遠的有兵馬越走越近,我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
前世,似乎就是這一日,謝重樓來太傅府提了退親。
下一瞬,兵馬最前方,一匹四蹄踏雪的烏黑駿馬馱著兩個人直奔過來。
馬蹄踏雪,濺起細碎的白。
我一瞬間如墜冰窟。
坐在前面一襲藍裙、腰佩長劍的,是神采飛揚的沈袖。
而她身后,用斗篷將她緊緊攬在懷中,目光冰冷又漠然地向我掃過來的少年,正是謝重樓。
11
馬在我面前驀然停住,高高揚起前蹄。
我躲也不躲,只是定定瞧著謝重樓。
未從我臉上看到驚慌與悲色,他似乎有些意外,沖我挑了挑眉:「陸大小姐,你在等誰?」
「自然是等你。」
不等謝重樓答話,他身前的沈袖已經輕笑一聲,向后靠了靠,姿態親昵:
「陸姑娘既然與謝將軍退婚,你們之間便再無瓜葛。
她眼里是藏都藏不住的自得。
我攏了攏披風,安靜道:「這是我和謝重樓的事,與你何干?」
「當然與我有關,我在西南戰場救他一命,謝將軍打算以身相許,來回報這份救命之恩呢。」
前世的記憶里,這分明是該一年后發生的事,如今卻提前了如此之久。
我腦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快得令人捉不住。
「你是這麼想的嗎,謝重樓?」
我不再看沈袖,只將目光落在謝重樓身上,他側頭看了沈袖一眼,眼中柔情萬千:
「阿袖的心意,自然就是我的心意。」
「何況……陸大小姐,分明是你先提的退婚,如今遂了你的意,怎麼反倒不開心了?真當自己是小仙女啊,誰都得等著你?」
話里的嘲諷意味濃重,與前世的謝重樓幾乎完全一致。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分明在去西南平亂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下意識抬手,扶了扶發間的春海棠發簪,抬眼望著他:
「是你說,你要去西南戰場為我掙一個誥命,等回來后,便請太后為我們重新賜婚。也是你說,你的心意永遠不會變,只要我不放開,你便不會放棄我。」
謝重樓眼中掠過一絲惱怒:「我現在反悔了,不喜歡你了,不行嗎?」
「陸昭懿。」
沈袖又一次開口了,她用混合著輕視的憐憫目光望著我,淡聲道,
「你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給自己留些體面吧,何必要糾纏一個對你無意的人?」
糾纏?
我扯著唇角緩緩笑起來:
「宣平候府果然家教森嚴,只是沈小姐似乎忘記了,你同為閨閣女子,卻在眾目睽睽下與謝將軍同乘一騎,怕是更不妥當。既要教育我,不如先以身作則吧。」
沈袖神情一僵,下意識側頭看了一眼身后,謝重樓便冷了嗓音斥我:
「你真以為阿袖同你們這些嬌嬌弱弱的閨中嬌花一樣?陸大小姐,我還要回宮復命,你我緣分已盡,不要再來糾纏了。」
說完,他不再看我,帶著沈袖策馬而去。
身后的小織撲過來,抓著我的手,嗓音里帶著哭腔:「姑娘!」
我低頭望去,才發現指甲嵌進掌心,滿手是血,連著那支被我緊握的白玉長簪,也被染得一片鮮紅。
「姑娘先上馬車,先回太傅府……」她抖著嘴唇勸我,「姑娘身子將好,斷不可再凍病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不是雪瞧得太久,便由著她勸說上了馬車。
車內點著炭爐,暖意席卷而上,身子漸漸有了知覺。
我忽然道:「那不是謝重樓。」
小織像哄孩子一樣哄我:
「姑娘說不是便不是了——謝將軍這樣輕待姑娘,將軍府總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我知道她沒聽進去。
但并非自我安慰,我不信那是謝重樓。
那一日在金陵寺,他吻了我,說他不信天命,不信緣分。
可方才,那個人騎在馬上,親口告訴我:「你我緣分已盡。」
他不是謝重樓,他不會是謝重樓。
前世種種我也未曾往這里想,然而如今我已重活一世。
或者某些怪力亂神之事,并不只是神話傳聞。
我靠著這一點荒唐又大膽的念頭,勉力支撐著自己回到太傅府,一頭扎進浩如煙海的藏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