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我魂牽夢縈的聲音,終于又一次響起來:「阿昭。」
縱使是同一個人、同一具軀殼、同樣的聲音,我卻能奇異地分別出其中的差別。
我張了張嘴,想叫一聲謝重樓的名字,可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反而視線頃刻被淚水模糊,一下子就卸掉了全身的力氣。
朗日高懸,春光漸醒,我死死咬著嘴唇,感受著他的手一點點往上,摸到了我發間那支春海棠發簪。
「好姑娘。」他輕聲說,「春天來了,今歲的春海棠也要開了。」
14
說完這句話,他就輕輕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我慢慢緩過神,用長劍支著自己站起身,目光掃過演武臺下。
關副將急忙叫了人上來,將謝重樓抬到演武場外的謝府馬車里。
我定了定神,正要跟過去,眼前忽然冒出一個人,伸手攔了我。
是沈袖。
她看向我的那雙眼睛,不再如從前般充斥著高高在上的憐憫,反而惱怒又嫉恨:「你把他怎麼了?」
「什麼?」
「許……謝重樓!」她死死盯著我,厲聲呵斥,「你究竟使了什麼手段,對他做了什麼?」
我扯了扯唇角:「沈小姐,這話該我問你才對。
聽我這麼問,她反而愣住了:「不……不可能,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不過就是——」
不過就是什麼?
她沒有說完,我暗自皺了下眉頭,繼續道:
「我與謝重樓青梅竹馬十六載,心意相通,他身上的變化,我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青梅竹馬。」
她咬牙吐出四個字,看我的眼神里,凝著一股清晰的恨意,
「陸昭懿,像你這樣的人,家世優越,父母寵愛,還有個千般萬般好的青梅竹馬,對你一往情深——可是憑什麼?憑什麼你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獲得這一切?」
「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雖為嫡女,卻因繼母刁難,連她身邊有頭有臉的丫鬟都不如。」
「謝小將軍將暗器送給我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芒了,你已經擁有了一切,為什麼還要奪走他?」
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詭異的癡迷,我知道那暗器不是謝重樓想送給她的,卻也無意澄清,只是轉身離開演武場,策馬向將軍府而去。
謝重樓昏迷了整整兩日。
除我以外,沈袖也守在將軍府,大概是要等一個結果。
謝重樓醒來,是在兩日后的黃昏。
暮色低垂,天空陰云密布,似乎有一場暴雨將至。
他在床上,緩緩睜開眼睛。
我死死地盯著他,直到……對上一道冰冷的、陰狠的目光。
心一下子向無底深淵墜落而去。
沈袖驚叫一聲,狂喜般向他撲了過去。
他抬手將沈袖攬在懷里,抬眼望著我,譏諷道:
「陸大小姐,真遺憾,你的竹馬大概是回不來了。」
在心底被巨大的恐慌席卷之前,我用力咬了咬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是嗎?如果他再也回不來了,你又在怕什麼?」
在看到他神情中出現一絲惱怒時,我的心反而松懈下來。
「你很聰明,敢用生死賭我會放他出來。」
良久,他終于緩緩開口,
「可有些事,是劇情早就設定好的,謝重樓再厲害,也不過是命運不可更改的書中人罷了。」
「你們,沒有勝算。」
他語氣里的傲慢一覽無余,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是不屑又輕佻。
謝重樓有一張濃墨重彩的臉,由他的相貌做出這樣的神情,看上去十分違和,可這人卻察覺不到似的。
反倒是伏在他胸前的沈袖,微微僵了一下。
那一瞬間,我腦中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
似乎……沈袖雖然與這個占據了謝重樓身體的奇怪魂魄頗為親密。
然而她內心屬意的那個人,卻是真正的謝重樓。
14
回到太傅府后,夜里,我做了個古怪的夢。
夢里,我與謝重樓竟是話本里的人物。
我是太傅嫡女,他是少年將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到十六歲我及笄時,順利成了親。
然而婚后,因為哥哥在任上做出了政績,謝重樓又立下戰功,陸謝兩家權傾朝野,引得君心忌憚,以為謝家有謀反之心,險有抄家之禍。
關鍵時刻,卻是沈袖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為謝家博得一絲喘息之機。
而她這麼做的原因,僅僅是年少時,曾對街上策馬而過的謝重樓驚鴻一瞥,便從此傾了心。
只是……夢里的沈袖,性格沉默又怯懦,雖然被嫡母欺辱,卻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任憑她將自己嫁給了年過半百的靖遠侯做續弦。
她這一生,做過唯一勇敢的事,就是為了謝家,為了謝重樓。
夢中場景浮光掠影般閃過,到最后,我緩緩睜開眼,天色已經大亮。
我撐著額頭緩緩起身,神思還未從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昨日在將軍府,那個陌生的魂魄口口聲聲說,謝重樓是命運不可更改的書中人。
倘若如此,那他與沈袖,便是看書之人嗎?
如今的沈袖,性格與我夢中差別如此之大,是否也如謝重樓一般,被一個不知來歷的陌生魂魄占據了身軀?
從前我本不信這等荒唐的怪力亂神之事,甚至前世,謝重樓心意驟變,連同性子也一同天翻地覆之時,我都未曾這麼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