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也許上蒼給我重來一回的機會,就是為了彌補這樣的遺憾。
一樹海棠下,謝重樓終于結束了這個綿長的吻,他用鼻尖輕輕碰了碰我的鼻尖,低聲道:
「這些日子,你每日都來將軍府,許致遠煩不勝煩,我卻內心歡欣。今日知道是你生辰,我拼了全力掙脫出來,只想來見你一面。」
「阿昭,我真高興,你十七歲的生辰,亦是我陪著你度過的。」
許是因為長久被囚困在身軀的牢籠里不得掙脫的緣故,他眉眼間凝著一抹淡淡的倦色,那雙眼睛卻已經明亮、清澈,倒映著春海棠的艷色。
我在他眼睛里,尋到了一整個盛開的春天。
回過神來,我輕聲問:「許致遠是誰?」
「就是寄生在我身體里的那個魂魄,我聽到沈袖這麼叫他。」
謝重樓耐心同我解釋,
「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說些奇怪的話,我聽不懂,但似乎他們彼此卻很理解。還有幾回,我聽到沈袖提到他們那兒的地方,就好像——他們來自同一個與我們不同的世界。」
沉默片刻,我到底是問了那個關鍵的問題:
「所以那個許致遠占據你身體的時候,你依舊能看到和聽到外面發生的一切嗎?」
「嗯。不過如果我出來的時候,他是察覺不到的。」
玄塵大師說的事情被謝重樓親口證實,我心口像被一記重錘砸下,剛止住的眼淚又快忍不住流了出來。
倘若如此,前世的謝重樓一定也困在自己的身體里,親眼目睹了陸謝兩家發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一切,也聽到了一切。
卻什麼也做不了。
「別哭了,阿昭。」
謝重樓伸手,輕輕擦掉我眼尾將落未落的眼淚。
其實他并非溫和沉靜的性格,在我過往的記憶里,謝重樓總是神采飛揚、桀驁不馴的。
我十四歲那年,他鮮衣怒馬過長街,眼尾朱砂殷紅似血,勝過京中萬千風景。
以至于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與我同歲的閨閣少女們提起謝重樓,總是將他視為理想中的夫婿人選。
他不善溫柔,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溫柔服軟的時刻,卻都是在我面前。
許是為了哄我,他很快轉移了話題,
「其實除你之外,我爹娘應該也察覺到了什麼。他們對許致遠保持著很強的戒心,我娘前兩日還去了金陵寺一趟,想必是去找那法號玄塵的老和尚,看看有沒有什麼破解之法。」
提到謝伯父謝伯母,我心中忽然一個激靈,想起了他們前世不同尋常的病逝。
如果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察覺到了謝重樓身上的異常……
許致遠唯恐真相被發現,對他們下了毒手。
所以謝伯母臨終前,才會握著我的手,說出「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當他跟我一同去了」這樣的話。
她沒有告訴我真相,大概是怕許致遠如同對他們一樣,也對我暗下毒手。
「那玄塵大師有沒有跟謝伯母說什麼?」
謝重樓緩緩搖頭:
「許致遠偷聽時,我也聽到了。玄塵已經離開金陵寺,云游四海去了,我娘并沒有找到他,只好無功而返。」
「正是因為此事,許致遠同沈袖吵了一架,情緒激蕩時,我尋到了一絲破綻,暫時領了上風。」
「但那一日在西南戰場,我為沈袖所出賣,深陷敵境時,他忽然出現在我腦中,接著我就再也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
我想,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那日你短暫地喚回我之后,他提到書中人一詞,或許便是破解之法。」
他說著說著,眼睫低垂,似是困了,聲音也緩下去,輕得仿若低喃,
「阿昭,你別怕。
一陣風吹過,有零星的春海棠被吹落枝頭,落在我們身上。
謝重樓伏在我膝上,又一次昏睡過去。
他沒有讓我放棄,沒有勸我就此打住,另覓良人。
哪怕這條路再往下走,很有可能九死一生。
他很了解我。
一如我了解他。
我背著謝重樓,一步步走出海棠花林,讓車夫將馬車駛至將軍府。
趁著許致遠醒來之前,我單獨尋到謝伯父和謝伯母,鄭重地告訴他們:
「除夕前幾日,我去金陵寺見過了玄塵大師。」
謝伯母嘴唇顫了兩下,幾乎落下眼淚來:「昭昭,你也察覺到了,是不是?」
她踉蹌一步,身子搖搖欲墜,一旁的謝伯父連忙扶住她。
「是,我還見過了真正的謝重樓,伯母安心,他還活著,還沒有消失,只是暫時不能與你們相見。」
我后退了一步,朝他們深深地拜了下去,
「我會用盡一切辦法,讓他徹底回來。只是——在此之前,還請您和伯父萬萬保重自己,不可讓冒名頂替之人尋到可乘之機。」
「只要活著,總有再見那一日。」
16
我回到太傅府中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哥哥立在門口等我,見我下車,便迫不及待地迎上來:「昭昭!」
我見他眉目間神色凝重,不由微愣:「怎麼了?」
行至內廳,哥哥才告訴我:
「前些日子,向西八百里的白鶴汀十三州連日暴雨,河水漫灌,沖破堤壩,涌入城中,致使白鶴汀一帶民不聊生,流寇橫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