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人們傾巢而,全重甲軍突襲雁回城,可謂是拼了老命。
大梁供養尚且吃力的重甲,對十八部落的蠻人是什麼概念呢?大概“盡其膏脂”已經遠遠不夠了,骨髓都得刮上三回才行。
他們本就和野狼一個窩裡滾大的善戰民族,加上蓄謀已久和重甲部隊,傾力一擊,理所當然應該所向披靡。
可惜,偏偏撞上了玄鐵營。
玄鷹利索地奪下巨鳶,玄甲生擒蠻人世子,在顧昀的默許下,誅盡城中北蠻殘部,那日太未落,戰鬥已經結束。
而這還沒完,顧昀料理了外敵,隨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刀兵轉向了自己人,趁著眾人震懾於玄鐵營神威,一口氣拿下了雁回城、長關等北疆一線大小武將六十餘人,不問青紅皂白,通通收押候審,一時間,北疆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長庚和葛胖小被短暫地安置在了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府上,郭大人見顧昀就哆嗦,生怕遭到牽連,聽說讓他照顧小皇子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那真是一一毫也不敢怠慢,派了兩排使喚人,在長庚他們借住的院門口聽呵,只差親前去端茶倒水。
葛胖小沾了長庚的,也了一回皇家禮遇。
那小胖墩從兵荒馬裡緩過來,一想自己這就算家破人亡了,便先哭了一場,哭到一半想起長庚跟他一樣,也是孤苦伶仃,雖然還剩下義父這麼一個親人,但十六叔還連人影子都不見一個,也不來看他,不由得便心生一同病相憐,不好意思當著長庚大放悲聲了。
可是不哭也沒別的事幹,葛胖小掰著手指頭,試圖將此事中間種種關節思考清楚,最後還是放棄了,此事對他來說太複雜了,怎麼想都是一團漿糊,便問長庚道:“大哥,他們說你爹是皇帝,那秀姨莫非是皇後?”長庚手裡拿著半把“袖中”,救葛胖小的時候,他將鐵腕扣裡的袖中打出去一枚,後來收拾戰場時又地撿了回來。
大凡鐵,鋒利與結實很難共存,雲盤扣裡的袖中縱然削鐵如泥,卻實在不怎麼結實,尖端已經折在了蠻人的重甲中,被滾燙的紫流金融了一角,刃都沒了,了個禿禿的黑鐵片。
長庚一邊用鐵釘刮去殘刀上面凸起的地方,一邊漫不經心地對葛胖小說道:“皇帝的兒子又不都是皇後生的,他有的是老婆,而且秀娘是個蠻人,我也不是什麼皇子,是那個蠻族人想讓我冒充皇子。”
葛胖小:“……”屠戶家的小兒子聽了這個回答,越發的丈二和尚不著頭腦,張著愣了好一會的神,覺他大哥真是太可憐了,飛禽走都有父母,唯有他弄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父母如一團解不開的麻,也不知是何方神聖。
葛胖小信誓旦旦道:“大哥,你放心,不管你爹是皇上是百戶還是唱戲的,你都是我大哥!”長庚聽了,先是幹地提了提角,後來大概是品出了一點滋味,終於出了一點含混的笑意。
葛胖小:“將來我要是也能進玄鐵營就好了。”
長庚沒來得及接話,屋外忽然有人說道:“玄鐵營不比普通將士,日常練極其艱苦,你吃得了苦嗎?”兩個年一抬頭,見是沈易推門進來了。
沈易換下了那很可怕的黑甲,轉眼又是那婆婆媽媽,滿著一個“窮”字的落魄書生,他手裡拎著兩個食盒走進來放在桌上:“宵夜,吃吧。”
郭大人很重養生,府上的宵夜只有湯湯水水,大人也就算了,多一口一口兩可,這半大年哪裡得了?葛胖小連喝三大碗湯面,依然只覺得灌了個水飽,連一冬暖夏涼的五花膘都黯淡了下來,此時掀開食盒,見裡面實實在在的包子饅頭和,眼都藍了,當即歡呼一聲撲上來,把什麼玄鐵營、白鐵營都拋諸腦後去也。
不過這小胖子很夠意思,忘了天下也沒忘了他大哥,先屁顛屁顛地給長庚拿了個大包子:“大哥,你吃。”
長庚往沈易後看了一眼,沒看見他想見的人,頓時胃口盡失,興趣缺缺地擺擺手,強下心裡的失落,半死不活地打招呼道:“沈將軍。”
“不敢當,”沈易一看他臉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若無其事地在旁邊坐下,解釋道:“這次邊防大清洗,顧大帥那裡實在分乏,只是他心裡對殿下十分記掛,特地囑咐我來看看。”
“殿下也不敢當,”長庚不冷不熱地低下頭,沉默了一會,他涼涼地說道,“十……侯爺日理萬機還費心想著我們,真讓人寵若驚。”
沈易笑道:“大帥要是知道殿下在背後這麼生分,心裡指不定怎麼難過呢。
可惜他那個人,心裡有什麼不好,從不會直說,只會變著花樣找別的茬,就苦了我們這些做屬下的了。”
長庚漠然沒接話,全服心神好像都在手裡那把殘刀上,他在上面仔仔細細地選了個位置,開始用鐵釘在上面鑽孔。
他心裡明鏡似的,本不相信沈易會是什麼普通屬下。
哪怕微服出巡,普通屬下敢隨意支使安定侯刷碗煮粥嗎?除非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沒人說話,氣氛一時間尷尬得要死。
沈易面帶微笑,心裡罵娘,因為長庚這份臉完全是甩給顧昀看的,顧昀那王八蛋自己捂著眼不敢看,便把他推過來頂缸。
他心道:“打從我上了姓顧的賊船那天開始,就沒攤上過好事。”
沈易世家出,要說起來,跟顧老侯爺母家還沾點親,老侯爺還活著的時候,接他來顧家小住過,顧昀從小調皮搗蛋的英雄事跡,有沈易一半的軍功。
後來顧老侯爺亡故,兩人各奔東西,顧昀襲爵進宮,沈易回去考了功名,只是高中後他不肯進翰林院,反而頂著所有人看瘋子的目,自請了“靈樞”。
這裡的靈樞院可不是搗藥問診的,他們不修人,只修機。
同軍並列,直屬帝王,是戶部最大的討債鬼,也是工、兵二部的食父母。
“鳶”、“甲”、“騎”、“裘”“鷹”“車”“炮”“蛟”七大軍種中,所有裝備設計圖紙、改良更新,乃至於玄鐵營的不傳之,全部來自靈樞院。
靈樞院常以“用長臂師”自嘲自謙,他們在朝中大事上幾乎不言語,看似品級不高,大部分時間都是窩在靈樞院裡鼓搗那些鐵家夥。
但是誰也不敢將他們與民間那些機油裡討生活的手藝人相提並論。
當年顧昀之所以能重啟玄鐵營,絕不僅僅是戰事急或皇帝輕飄飄的一紙詔書,很大程度是沈易這位故在靈樞院中幫他疏通了關系,關鍵時刻,靈樞院站在了年將軍的背後,給了他最有利的支撐,這才讓十年來已經沒落的軍權再次過七八舌的文人士族。
玄鐵營死而複生後,沈易應顧昀之邀,離靈樞院,了顧昀專屬的護甲人——當然,這些七八糟的事,以長庚此時的見識和閱曆,是不知道的。
沈易也無意解釋,只是抬頭對葛胖小說道:“我有幾句話想和四殿下說說,你……”葛胖小立刻機靈地應道:“嗯嗯,你們說,我吃飽就困,也該回去睡覺了。”
說完,他往懷裡揣了兩個包子,裡叼了塊大肘子,從椅子上跳下去跑了。
屋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沈易才緩緩地說道:“西域戰局稍穩的時候,顧大帥接到皇上旨,令他到北疆一帶尋回當年隨貴妃姊妹一起失蹤的四皇子殿下。”
長庚手上的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一言不發地向沈易。
沈易神誠懇不似作偽,娓娓道來:“途徑雁回時,我們發現城門外有北蠻活的跡象,狼王的世子一直野心昭昭,早有不臣之心,大帥擔心北疆恐生異變,這才停下查看,不料正好從狼群中遇見殿下。
大帥十四年前跟在長公主邊,與貴妃有一面之緣,第一眼見殿下,就覺得眼,直到我們將您送回去,見了秀娘,才確定您就是我們要找的四殿下。”
“十四年前顧大帥也不過是個垂髫子,秀娘早不記得他了,剛開始,我們本來打算向表明份,接你們回京,沒想到意外地發現秀娘在和蠻人暗通條款。
為免打草驚蛇,顧帥一邊暗中從西域調來一部分人手,一邊想著要將計就計,請君甕——此次蠻人十八部銳盡折,世子被擒,大量財力人力被他們自己消耗,至能保我大梁北疆五年太平,殿下看在邊關數萬百姓的份上,不要同大帥計較他欺瞞之事。”
長庚聽了,思量片刻,通達理地點了點頭:“嗯。”
沈易頓時松了口氣,笑道:“當年北蠻天狼為吾皇獻上兩大草原之寶,一個是紫流金,另一個就是天狼神,神份貴重,陛下念天狼人心誠,便封其為貴妃,是我朝唯一一個皇貴妃,後來的事,那天臣已經同殿下說過了。
貴妃若是泉下有知,看見殿下長這麼大了,一定也會十分欣的。”
長庚心裡冷笑,照這麼說,那秀娘——胡格爾不是他親姨娘嗎?親姨這個德行,親娘能好到什麼地方去?長庚:“我覺得按照常理,這個故事應該是‘貴妃’發現懷了孽種之後,拼命想逃走,還想一碗打胎藥把孩子弄死吧?”沈易:“……”宮闈事不便細說,不過這熊孩子猜得還真準。
可沈易畢竟是個從小就周旋權貴中的狐貍,臉上立刻極其真地裝出了一點矜持的吃驚:“殿下說得哪裡話?若是因為秀姑娘,那麼大可不必多想,秀姑娘畢竟是外族人,心向本族無可厚非,殿下也不是親生的。
何況就算這樣,這些年還是不辭勞苦地養育殿下人,又想方設法將殿下的半塊鴛鴦玉佩傳信回京,想必是做好了以殉國的準備,不願牽連殿下,多半也是因為顧念脈親吧。
姨母尚且如此,親娘又怎麼會不疼你?”頓了頓,沈易又說道:“殿下的模樣同貴妃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脾氣秉卻都隨皇上,脈親是騙不了人的。
至於秀姑娘砸斷殿下腳趾一事,我想總歸是另有,又或者是殿下當時年紀小,記憶出了差錯,也都有可能。”
沈先生說話有理有據,口才卓絕,如果長庚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上還有一種慢慢致人瘋狂的劇毒,大概要被他編的故事勸了。
他再也無法全盤信任別人口中的真相,心裡裝著一鬥的揣度、一石的懷疑,忍不住將別人每一句話都掰開碎地翻出來看,稍稍一深究,就覺得滿腔疑慮。
長庚就忽然覺得疲憊得要命。
一炷香之後,沈易頂著一張笑得發僵的臉,被長庚客客氣氣地送客了。
長庚把沈易送到門口:“以前我見識短淺,以為顧侯爺有不足,時常囉嗦,萬侯爺見諒。”
沈易垂下眼,只能看見長庚頭頂上拒絕與他對視的發旋,只好歎了口氣,心事重重地離開了長庚他們住的小院,出了院門拐出小徑,就在院外的小花園裡看見了傳說中“軍務繁忙”的顧昀。
郭大人院裡中了好多銀丹草,顧昀孤零零地坐在小亭裡,無所事事地揪銀丹草的葉子,揪下來的葉子就叼在裡,叼一會就嚼碎了吃。
不知他獨自在這裡坐了多久,一株銀丹草都快讓他薅禿了,好像一把被山羊過的灌木。
沈易輕咳一聲,顧昀卻恍如未聞,直到他走到近前,顧昀才有些吃力地瞇起眼,看清了他。
“藥效過了吧?”沈易歎道。
顧昀面迷茫,下意識地側了側臉,做出用力聽的作。
沈易只好走上前去,湊近了他的耳朵:“先回去,回去同你說——手給我,那裡有石階。”
顧昀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攙扶,從懷中取出一片“琉璃鏡”,架在了鼻梁上,一言不發地緩緩往外走去,眼角耳邊的兩顆小痣好像也黯淡了下去。
沈易瞥了一樣被姓顧的山羊啃禿了的銀丹葉子,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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