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哭壞了身子,只將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呢?」
進府那日,時值深夜。
薛克己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我既被家主贈他做婢妾,自然也擺正了態度,先下馬車,轉身再去攙扶他。
我的手搭上他的手腕的一剎,他便如觸驚雷,慌忙避開了。
縱使有幾分醉意,他還是沉著地喚來管家扶他:「扶我下馬。夫人睡下了嗎?」
管家回他:「夫人的咳疾犯了,雪春才熬了藥送去,想來這會兒還醒著。」
薛克己原本還被管家扶著走,一聽這話,一拂衣袖掙脫攙扶,便大步流星向府中奔去。
彼時我跟在他的身后,不必看他正臉,只這慌亂的背影,也該知他有多牽掛他的妻。
管家命我跟去,那晚我便在徐黛煙的病榻前,做了些端藥送水的活計。
她始終倚在薛克己的懷里,很晚才注意到我。
薛克己向她說了前因后果,再三強調:「她來我們府上,便安排在我娘房中伺候,與你這兒的大丫鬟雪春無異。」
他輕輕吻她的鬢發:「煙兒,我絕無納妾之心。」
4
那晚,徐黛煙的神情始終無甚波瀾。
那時我與他們還不熟悉,我只當他二人如同這許多高門貴府的夫妻,是相敬如賓,是客氣體面。
她是大家閨秀出身,見夫君納個婢妾,也不好大半夜發作,所以才會這般和善:「你叫福元是嗎?那王公子素來有虐殺奴仆的惡名,你既有這緣法,承蒙我家大人搭救,我今后自然也該善待你。」
我跪下磕頭向她行禮,做足了忠仆的模樣:「薛大人與夫人救了福元的命,我此后定當效犬馬之勞,報答二位主子。
」
我沒想到,徐黛煙會將手從錦被下伸出來。
在寒涼的秋夜里,她輕輕扶住了我的臂彎。
她想拉我起身。
「福元,好好的人,作甚的牛馬呢?」
我震驚抬眸,這才仔仔細細看了一眼徐黛煙。
她的眼尾有粒小痣,縱此刻不施粉黛,也足夠楚楚動人。
沒有人同我講過這樣的話,何況她還是個主子。
從前的那些人,只會告訴我,要做些什麼,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奴才。
她在病中,扶我的手很快就沒了熱氣,我連忙焐在自己的手心中。
我在徐黛煙的臉上,看到一絲欣喜。
「小丫頭,你的手真熱,和抱著個小火爐似的。」
這樣親切的話,讓我也放松了幾分。
那時我也沒察覺,原本一路上,我的眼睛幾乎要粘在薛克己的身上,但與徐黛煙攀談的這會兒,眼中卻只有她白凈妍麗的芙蓉面。
她對我說:「從前王家的那套規矩,就都忘了吧。福元,你此后在我們府中,做小丫頭該做的事。吃飽穿暖,不必事事謹小慎微,若有難處只管來找我和大人。」
甫一聽這話,我自然是不敢偏聽偏信的。
人心隔肚皮,更何況我的賣身契轉到了他們手中,我又怎敢真抬舉自己。
王文輔曾有一位寵愛非常的妾室,只因那妾室恃寵而驕,當著不少奴仆的面,笑言王文輔醉酒之態如山林野猴,就被他發賣出府了。
賣進了煙花柳巷。
那妾室原本是底下田莊上的農戶女,談不上大富大貴,至少清白良善。
還不是王文輔看了一眼后,色令智昏,強逼她爹將她賣給他做妾,才有了后邊這些是非。
我從未覺得這妾室做錯了,可我若不想落得個同樣的凄慘下場,只能引以為戒,絕不效仿。
強權之下,人分成了高低貴賤,低的賤的則不得不屈從。
第二天,我便被打發去了薛克己的母親院中。
那是個吃齋念佛的老夫人,和薛克己一樣,慈眉善目的。
但她待我,總有幾分戒心。
凡有往薛克己處送物件、傳話的活,老夫人都不會分派給我。
若薛克己來問安,她也會吩咐我去后院做事。
盡量不讓我在薛克己眼前晃悠。
我知她在顧慮什麼。
閑暇時,我與府里的丫鬟們嚼舌,知道了徐黛煙出身禮部尚書府,還曾給當朝旭華公主做過伴讀。
她嫁給薛克己時,薛克己連兵部侍郎都不是。這樁婚事于她而言,是公認的下嫁。
我當即便想明白了。
薛克己不納妾,只娶這一妻,處處縱容忍讓,原是顧及徐黛煙的出身。
想來他還得靠她扶保仕途,所以老夫人也跟著留心,生怕他二人之間生了嫌隙。
譬如為著我這種心思重的丫鬟。
原本,我也沒想著要往上走。
更何況,從一個婢子,變成妾室,又算哪門子往上走呢。
我依舊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我依舊要一切以大人和夫人為先。
我依舊是那「玉臺盤」,只不過明面上跪得比以前少罷了。
直到我向徐黛煙討了準允,回昭武校尉的雜役院看我爹娘,而后得知了素水的慘死。
她的尸體很好認,草草掩蓋其上的浮土被風雨吹開,饒是血肉模糊,但還能辨認出身上那件春藍色的小褂。
我報了官,衙差們問我為何如此篤定這尸體就是素水。
我當然認得出她了。
因為這件小褂子,是我親手給她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