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邊的梨花紋樣,是我親手繡的。
5
我吃穿住都在薛府,一應物什也都用舊日從王家帶出來的。
除了給素水買棺槨,我不曾花過一個銅板。
只為了早日攢夠素水的贖身錢,接她來和我一起過好日子。
這是我最大的念想了,大過凡俗給女子約定的嫁人生子。
我可以嫁給一個惡人,也可以生不出孩子。
但我實在想拉素水一把,將她拉出泥潭。
哪怕我也如履薄冰,卻還想著護住什麼人。
就像她當初護著我那樣。
熱手帕敷著雙眼,一片黑暗里,我似乎又看到了素水單薄的背影。
聽徐黛煙說:「何苦哭壞了身子,只將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呢?」
我的眼中又蓄滿了淚水。
一哭起來,我的手就忍不住顫抖:「可是夫人,花有重開日,人死卻不能復生……」
窸窸窣窣,腳步聲向我湊近,我猜她想將我攬進懷中。
我一想到我歹毒的決定,便不敢再看徐黛煙悲憫的目光。
我決意自薦枕席,不要名分,用手中僅有的這點籌碼,換薛克己為素水的案子奔走。
我想為素水報仇。
于是我忙站起身退后兩步,匆匆行了禮,就回了老夫人的院中。
那晚夜深人靜時,我走小路穿側門,摸到了薛克己的房門前。
這幾日他公務纏身,時常宿在書房里。
透過梨花白的窗紙,豆大的燭火佇立在他的書案上。我靜立廊下,聽他翻動書頁的響聲,陪他熬到了深夜。
有無數個瞬間,我一想起素水的臉、徐黛煙的臉,就想扭頭回去。
她們都不愿我做這樣的下作事,即便緣由各不相同。
正值我胡思亂想之際,我聽到房中傳來輕微響動。
薛克己在收拾書冊,想來是忙完公務了。
我一咬牙,硬著頭皮推門而入,徑直走向榻邊的燈盞:「大人,我是來服侍您就寢的。」
我不敢看他的神情,余光里,只見他理書的手停在半空。
我知道,他看到我衣衫單薄,釵簪盡去,長發搭在肩頭。
素水說過,足夠素凈,未嘗不動人。
熄了幾盞燭光,我才敢向薛克己走去。
青綠帷帳中,我始終不敢抬眸看他。
學著王文輔身邊的那些鶯鶯燕燕,我笨拙地用食指鉤住薛克己的衣帶。
卻被他攥住腕子,反壓制在榻上。
「福元。」聲音輕輕,辨不出喜怒。
他單手捧住我的側臉,腕子頂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抬頭直視他。
那雙眼,如舊似春潭澄澈。
「我知你不是這樣的人。」
一句話,便讓我丟盔棄甲。
我不是怎樣的人呢?
如此處境,我又能做怎樣的人呢……
霎時紅了眼眶,酸了鼻腔,欲語淚先流。
「大人,我求您一件事……」
薛克己站起身,退開識禮的距離,坐回方才寫字的桌案邊,認認真真聽我講話。
我也站起身——
這一回下跪,無一絲委屈受辱:「大人,我曾在昭武校尉府上時,與一名喚『素水』的丫鬟相熟。她被王文輔毆打致死,拋尸荒野。
「我明明報了官,可人微言輕,想來是那王文輔花錢了事,竟再沒了下文。」
此前每每我下跪時,他和徐黛煙都會立即命我起身。
可這一回,他思忖片刻,卻只是前傾身子,緩緩問我:「福元,你告訴我,什麼樣的正義,會出自男子的酒杯之中、女子的羅裙之下?
「倘若我今日應了你,不清不楚占了你。你當真敢信,我來日能為你辦成這件事嗎?」
如雷轟頂。
6
我錯愕良久,忍不住抬眸仰視薛克己。
這兩問,問住我了。
已是隆冬,方才在門外,我心懷鬼胎,不覺得冷,但此刻,卻被薛克己溫和的話語驚得遍體生寒。
曾在昭武校尉府中時,我們這些婢妾想得到什麼,唯有賣弄姿色這一條路子。
素水將我護得很好,等閑吃穿用度、小恩小惠,并不足以讓我以色事人。
可到了生死關頭、人命大事,我才驚覺,我被舊日那些惡念荼毒得有多深。
我自詡清醒,可還是被大勢的洪流裹挾,站不穩時就會慌不擇路。
我出神細思時,薛克己把他的一件大氅,披在了我的身上。
他繞到我的身后,自顧自和衣躺下。
如舊清越溫和的聲音,在我耳畔傳來:「福元,想通了就回去休息吧。我明日還要上早朝,實在熬不住了。
「可別趁我睡著了非禮我啊,福元。」
話到尾音,帶著困倦的笑意。
即便讓他煩擾至此,他還在顧及我的感受,想讓我少幾分難過。
我自然破涕為笑,安安靜靜起身,安安靜靜拜別。
才踏出房門,想起什麼,我又折返,將他的大氅留在房中。
既是我庸人自擾,至少別留下物證,再給夫人和老夫人添堵。
臨我再度出門前,薛克己背過身子,向我許諾道:「既是我當初沒能一同救下的人命,那我自該為她討個公道。」
他不曾見過素水,連這名字也是今晚才聽說的。
可他仍將此事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朔風刺骨的冬夜,我一路回房,心中如有風雷大作,不覺寒冷。
只覺滿是溫熱。
如同與他初見時,握在我肩頭的掌心的溫熱。
許多年后,物是人非時,我才知,那個冬夜里,并非風雷動,而是我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