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素水做的女紅,每樣都繡著梨花的圖樣。
王文輔夜夜尋歡作樂,請樂師進府,絲竹管弦聲隱隱約約飄過高墻。
那時素水細細摩挲那些花紋,笑著對我說道:「如今我也是被人掛念著的人了。」
我與素水,都指著這些掛念而活。
「福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
小樓吹徹玉笙寒。
徐黛煙聽了這些事,不知怎的,也央我給她繡個梨花紋樣的物件。
我起初想拒絕:「夫人,『梨』音同離別的『離』,寓意不大好,不然我繡個別的圖案給你?」
她搖了搖頭,似乎深知我的心病。
因我沒能帶素水及時離開豺狼窩,所以我常將她的死也攬在我的頭上。
所以我會瘋魔了想獻上自己,換薛克己主持公道;會連曾經送了許多梨花圖樣給素水,也聯系到這件事上來,怪自己犯了忌諱。
徐黛煙來拉我的手,眼中的溫情,和素水看我時一模一樣:「我不信歪門邪道,我只愿問心無愧。」
一語擊潰我的防線。
那是我最后一次向徐黛煙下跪磕頭。
我向她坦白了那天夜里,我對薛克己意圖不軌的事。
她聽了之后,怔了怔,而后蹲下身,輕柔地撫了撫我的臉頰。
「福元,那如今你可想明白了?」
她不在乎我做了這種腌臜事,甚至不查證我與薛克己是否真如我說的那般清白。
她信我,更信她的夫君。
如何不讓我動容。
徐黛煙扶起我,拭去我臉上的涔涔淚雨。
我沖她使勁兒點頭:「夫人,我明白了……正義絕不會出自男子的酒杯之中、女子的羅裙之下,我該當自尊自愛。
」
徐黛煙沖我欣慰一笑,展開雙臂,無聲地問我她可否擁我入懷。
我曾躲過這個善意的懷抱。
但此刻,我高聳的心墻坍塌。我伏進她懷里,與她緊緊相擁。
若世間真有神靈,以身飼惡虎,以素手拂開毒瘴,該當長徐黛煙這樣。
也是這一刻,我才明白,薛克己不納妾,只娶這一妻,處處縱容忍讓,絕非顧及徐黛煙的出身。
他在朝堂之上,連一國丞相都敢針鋒相對,又怎會忌憚她這尚書之女的身份。
他只是如我愛重他一般,愛重他這舉世無雙的發妻罷了。
我頂風冒雪,去了刑場。
我站在王文輔能看到的地方,他一瞥見我,目眥欲裂,恨不能沖上來生啖我肉。
我拿起素水曾佩戴的一只玉絡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啟唇,讓他看清楚我說的話:「殺人,償命。」
西市路口,我話音剛落,劊子手便手起刀落。
一直到王文輔的腦袋滾落在地,被他那教子無方的爹娘收了尸,我才眨了眨眼睛。
眼眶酸澀,可這一回,我不想再哭了。
阿姐,你看到了嗎?
這樣的惡人,終于不再為禍人間了。
我們的命也是命,也該讓這群權貴有個忌憚。
回府的長街路邊,冬雪覆落枯枝。
亂瓊碎玉,很像我和素水曾經一起侍弄的梨花樹。
一片雪白,真相也大白了。
8
若日子能這麼一天天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我漸漸收起了對薛克己的心思,哪怕除卻巫山不是云。
但我大可先守著老夫人,待將她養老送終了,再給他們小夫妻做個管事婆子,一輩子也能過完。
這麼想著,不嫁人生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誰知,我入薛府不過三年,薛克己便因得罪了齊丞相,被貶西南,要遠離帝京。
消息甫一傳來,老夫人便驚懼過度,臥病在床了,我寸步不離侍奉著。
貶謫之路千里長,若在離京前養不好,一路顛簸,老夫人該留病根了。
薛克己和徐黛煙都是菩薩心腸的人,拿出府中一眾奴仆的賣身契,言說想走的只管領了銀子帶了契離去便可。
我充耳不聞,照舊熬藥喂飯,勤勤懇懇侍奉老夫人。
徐黛煙于無人處堵住我,為我分析利害:「王文輔之案后,我便將你爹娘也一并贖來,做了我娘家底下田莊的管事。你只管留在京里,守著你爹娘,將來尋個良人成個家,有何不好?」
我手里端著待洗的藥碗,實在躲不過,便欠了欠身子說道:「夫人心善,不愿帶我們這幾個土生土長的小丫鬟離京,都給發落了好去處。」
我抬眸直視她,字字出自真心:「夫人和大人是做善事不圖回報的好人,卻不知我也是個講良心的。莫說于理我該跟著你們去,于情我也是真心想跟著你們的。」
我將藥碗放在檐廊下,上前攀住徐黛煙的腕子:「夫人,莫說貶謫,縱使你們成了乞丐,我也跟著。我會做女紅,會蒔花弄草,給姑娘梳發盤頭,能掙到錢。
「下半輩子換我養你們,我也不悔。」
徐黛煙愣在原地,眼中是久久難消的驚異與感動。
她回握住我的手:「好一句『不悔』,也不枉我們真心待你一場。」
誰知我才勸住了徐黛煙,薛克己又來相勸。
離京前夜,月明正在梨花上。他似是喝了酒,撞開了我的房門。
小窗前,疏影下,我佯裝睡著,不知他想作甚。
誰知,他摸索過來,只是將一個信封,放在了我的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