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賣身契,拿好。從此你便是自由身了。」
聽語氣分明已有醉意,可他待人接物,卻總是清醒有禮。
那青竹似的身影旋即離去,怎麼將門推開的,又怎麼將門好生合上。
門扇一隙間,明月映照天地間,山似玉,玉如君。
薛大人,你與夫人這般好,又讓我如何舍得。
所以我雖拿了賣身契,卻執拗地與他們同路而行。
一直到渡口處,我要上船,薛克己難得皺眉,帶著幾分斥責對我說道:「福元,你是想一輩子給人做奴才嗎?
「當牛做馬的滋味,你還沒嘗夠嗎?」
我是不想再當牛做馬的。
可是薛大人,你將賣身契還我,此刻起,我已是自由身。
我不會再給人當牛做馬了。
9
徐黛煙扯他臂彎:「大人此言太重了,你不過是不想福元跟著我們離家千里受苦,何不好說好話呢?」
我初入他的侍郎府時,奴仆滿園,熱鬧非常。如今他二人走時,只有寥寥幾個無處可去地跟著照看。
連徐黛煙的陪嫁丫鬟雪春,都被她送回了尚書府。
我看了看薛克己,又看了看徐黛煙。
清正良善的官人,聰慧豁達的姑娘。
素水為我續了命,他二人則為我改換了人生。
我上前,拉住徐黛煙的手,反問她:「夫人,我對你說過的話,你莫不是都忘了?」
她眨巴眼睛,滿目為難,向我撒嬌服軟:「福元,你當知我心,我自然十二萬分想有你伴著……」
得了她的準話,我便理直氣壯踏上了船。
我從包袱里拿出我的賣身契,在薛克己眼前晃了晃。
「薛大人,我如今是自由身,你攔不得我坐船南下。」
他的眉頭,霎時便蹙成了死結。
沒日沒夜的公務他不煩惱,被權臣打壓遭貶他也氣定神閑。
想不到有朝一日,倒被我這肚里沒文墨的小丫鬟治得無話可說。
一路上,薛克己也盯不住我。我照舊看顧老夫人,抑或幫徐黛煙打打下手。
老夫人拍拍我的手背,長嘆一聲道:「福元,你初來府里時,我只覺你留不長久。誰承想你竟是個不離不棄的。」
我半蹲在她身旁,為她緊了緊衣領。
一路越往西南去,越發樹密水藍:「老夫人,等落了腳,安穩下來,您教我識字讀書吧。將來我幫您抄佛經。」
薛克己與我賭著氣,到了地方收拾宅院,始終不準我踏進他家半步。
我用我攢下的銀錢,在附近租了個小院子。
一面給人上門梳頭做櫛工攢錢,一面聽著他府邸的風聲。
在他家招管事的消息傳出時,我收拾包袱登門了。
徐黛煙抬眸看是我,立時就笑開了。
從京中帶來的老嬤嬤站在一旁打趣:「我瞧著后邊的人也不必排著了,有了這位大姑娘,誰還爭得頭籌呢。」
我躬身行禮,向徐黛煙笑言:「卻不知現下薛大人不在府中,夫人可能做主?」
徐黛煙站起身,笑靨如花,顧盼神飛:「好福元,我不要你賣身給我家, 只與你簽個聘用的書契,料想他知曉了也挑不出我的錯處。」
她上前來輕輕點我的眉心:「你這鬼機靈,怕不正是如此打算的吧?」
我乖巧地挽住她的臂彎:「好夫人,不多些心眼子,又怎麼給你做伴呢?」
這一次,我踏進薛府, 以自由身,心甘情愿。
恰值梨花紛飛的時節, 月夜下一地碎白, 似瑞雪, 兆豐年。
我捧著一件褂子去找老夫人, 轉過抄手游廊, 偶遇了薛克己。
他亦掌著幾本書冊, 即便遭貶,他也不忘政務。
這一回, 我心中清明,大大方方向他行禮, 笑道:「大人倒是通透,才來幾天就上手了。」
薛克己亦清朗一笑,聲音溫和如舊:「京中也好,西南也罷,辦的都是百姓的事, 我自該一視同仁。」
他再次向我問起素水。
我指了指院中的一棵梨花樹:「大人, 我臨行前,給素水姐姐修繕了一座像樣的墳塋,還在她的碑旁種了棵梨花樹。
「她生前最喜歡看這質地潔白的花了。」
薛克己點了點頭, 而后與我擦肩而過。
他穿著初見時那件煙綠長衫。
如松如竹, 如明月清泉。
我很慶幸, 我平生唯一一次心動,是對這般霞姿月韻的君子。
向他靠近的每一步,他都在反過來影響我, 使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后來, 如我當初所計劃的一般,先為老夫人養老送終,再給薛克己和徐黛煙做個管事婆子。
我終生未嫁,對他夫妻二人的子孫視如己出。
徐黛煙常管教她的子孫們,說不可瞧不起我們這些奴仆。
尤其是我。
她說, 我為報恩而來,這麼多年勞心盡力,早不欠他們什麼了。
我哄著她的小孫女入眠, 只是清淺一笑。
若與你們這樣的好人, 我愿意算糊涂賬,一輩子不離不棄。
院中的梨花,又盛開了。
我的頭發也悄然轉白。
回顧此生, 我已經記不大清楚, 曾在昭武校尉的雜役院里的日子了。
只記得曾有一白凈溫婉的姑娘,拉了我一把。
她告訴我,要好好活著, 活出個人樣來。
阿姐,你看,我如今可有讓你失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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