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和夢中的裴瑯告別。
既然他可以入我的夢,那麼我或許也可以入他夢中?
相國寺有一瘋癲僧人,精通方外之術。
聽了我的請求,吃吃笑道:「自然可以。」
說著,他將案上的簽筒推到我面前。
「施主先抽一簽罷。」
我抿唇,抬手。
中中簽。
僧人探頭,「施主大安!」
我愕然抬眉,便見他拍手大笑。
「中中,有缺可補,有憾可平。」
「水滿則溢,月盈即虧。施主,切莫求十分圓滿,八分即好啊。」
10
這夜,依照僧人之法,我如愿見到了夢中那個裴瑯。
不過——
暈眩之后,我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這個質感,感覺不像入夢?
難道直接給我傳到裴瑯這個時空來了?
我抿著唇,四周環顧,眉頭皺得更深。
為何還是在宮中?
他在夢中從不許我喚他太傅,我還以為,他是宮外之人。
身后,忽然響起小宮女的驚叫。
「明、明月公主?」
我回眸,小宮女渾身一震,哆哆嗦嗦地扯著同伴的袖子。
「快去稟告太傅,公主回魂了!」
我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太傅?是裴瑯麼?」
說著,又看向面前的小姑娘。
「你是新來的?我從未見過你。」
小宮女驟然癱坐在地,看上去快哭了。
「不、不是奴婢……」
「是那幫北狄人殺了您……您要索,就去索狄人的命!」
我徹底愣住。想到一個可能。
「我——」我指了指自己。
尾音漸輕,像只飄忽不定的幽靈。
「已經死了?」
宮女小聲抽噎,長夜里,風聲寂寂。
「別怕,我不殺你。」
我艱難地安撫小宮女,「告訴我,裴太傅在何處?」
一路上,我聽聞了許多此世我與裴瑯的傳聞。
在此世,我亦被冊為明月公主,赴北狄和親。
我死在和親的第三年。
那一年,已經成為皇帝的蕭翼偷奸耍滑,故意少了給狄人的歲貢。
狄人盛怒之下將我虐殺,尸體送回南朝,腐壞生蛆。
蕭翼不以為意,甚至振振有詞。
「在其位,謀其政,當其責。明月公主生前享萬民俸祿,亦當為天下百姓而死。」
「公主既已出嫁,便不是我朝中人。送回北狄,葬了罷。」
說罷,他又若無其事地冊封其他宗室女,作為新的和親公主送去北狄。
裴瑯當即瘋了。
他本就是主戰派,三年里夙興夜寐,厲兵秣馬,只為接我回朝。
最后卻只等到一句「送回北狄,葬了罷。」
那一日,他袖中懷劍,當庭弒君。
「此乃先帝御賜之劍。上斬昏君,下斬佞臣。」
白玉階上,血流如注。
裴瑯撕下從來不染塵埃的云袖,漠然擦劍。
「這些年,是我錯了……竟放任你們安安生生活了這樣久。」
「公主為大義殉國,爾等不知廉恥,竟還要敲骨吸髓,枉為人臣。」
「還有誰,想送公主回北狄?」
滿朝噤若寒蟬。
自那之后,裴瑯扶立幼主,成了名副其實的權臣。
他徹底瘋了。
朝中的老頑固還要主張和親之策,裴瑯就將皇子一個個送去北狄。
皇子送完了,還有宗室子。
「在其位,謀其政,當其責。」
裴瑯原封不動的將這句話還給了他們。
「皇子們生前享萬民俸祿,亦當為天下百姓而死。」
「公主可以,皇子為何不可?」
此后,再無人敢忤逆裴瑯。
他將我的畫像掛在金鑾殿上,要讓這里來往的每個人都記住我的樣子。
我原來的宮殿早被夷為平地,裴瑯便在故地修建了一座「明月臺」
,四周掛滿招魂幡。
裴瑯總是坐在高臺之上。
像是在等一個人。
從前人人都說裴太傅是圣人。
如今人人都說裴太傅得了失心瘋,瘋魔了。
唯有裴瑯自己知曉。
當年讓我出京和親,現今沒能接我還朝。
是他過錯。憾恨終生。
11
夜風里,白幡獵獵。
我止步。仰頭看著掛滿魂幡的高臺。
宮女小聲說,今日是我的忌日,故而太傅醉了。
我登上高臺,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香煙裊裊,黃紙翻飛。
裴瑯醉醺醺撐著頭,給我燒紙。
「明月。」他喃喃自語,如同夢囈。
「我馬上,就要接你回來了。」
「如果,我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捂著眼睛,嗓子啞了。
「是不是就能救下你了?」
那一瞬間,我看清了他頰邊水痕,分明是淚。
我輕輕喚了聲,「裴瑯。」
面前的人僵住了。
我上前一步,捻去粘在他發上的碎紙。
「你不敢見我麼?」
下一刻,我垂眸,看清了那雙通紅的眼睛。
四目相對。他竟是落淚了。
云破。月出。故人歸。
「……殿下,是你麼。」
裴瑯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撫上我的眉眼。
卻在即將觸上的一剎,猛然縮回手。
我抓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掌心貼在臉頰上。
掌下肌膚觸感溫熱。
不是做夢。
不是幻覺。
裴瑯倏然睜大了眼睛。
我瞧著他痛楚的神色,忍住心中酸澀。
「太傅。」我輕聲道:「當庭弒君,扶立幼主。你要做亂臣賊子,遺臭萬年麼?」
裴瑯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若換得殿下青史留名,便值得。」
「可我——」他的嗓子啞了,「我寧可你不要過這樣的一生。」
「我寧愿你生在尋常百姓家,遠離朝堂,一生歡愉——」
我打斷他的話,「可是我已經生在帝王家了。
」
可是我已經遇見你了,裴瑯。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
「和親為國為民,微賤之軀,換百姓安居,我不曾后悔,你亦莫要傷懷。」
「聽聞大人明日出征北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