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在袖下的手有些顫。
城樓下烏泱泱的軍隊,少說也有七萬之數。
大軍開拔,皇城中兵力空虛。
城中守軍,加上御林軍,不到八千。
從臨近的城池調兵,最快也要七天。
來不及了。
昨日接到裴瑯的書信,卻比以往快出許多。
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默然想,回頭,吩咐身后的內侍。
「點燃烽火,傳令南衙十六衛,守城。」
守城。等到各路援軍。
撐到太傅還朝。
14
斷壁殘垣,雷火連天。
這是皇城圍困的第五天。
烏云壓頂,天色暗沉,硝煙混雜著厚重的血腥氣,
我麻木地越過守軍的尸體,搭弦,射箭。
「殿下。」
御林軍首領在我身后出現。
「剛收到消息,太傅已在回京路上。」
話音未落,他沉默下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
按照現在的情況,能否撐到太傅回來,并未可知。
我抿了抿唇,「去四皇子的寢宮找些東西……再挑一隊人馬,今晚隨我出城。」
夜色如墨。
我跟隨一隊舞女,垂首進入了大帳。
蕭翼和蠻族首領坐在中間,下首分別坐著幾個將領和蠻族長老。
絲竹雅樂,歌舞靡靡。
他們有十足的把握,皇都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酒至半酣,陸續有人摟著露著腰肢的舞女離席。
蕭翼面色不好,先行離席。
眼下只剩下蠻族首領和幾個長老。
我對上蠻族首領的目光,彎唇淺笑,順勢跌落在他懷中。
「中原舞女,你叫什麼名字?」
他撫著我的頭發,大手在我脖頸處逡巡。
我想起當年南風館里那群小倌的做派。
臉頰蹭上他的手,駕輕就熟地夾著嗓子討寵。
「奴家,名叫煙嵐哦~」
男人被取悅到,拍了拍我的后腰,正要一把將我抱起。
就在此時。
袖中寒光一閃,一柄短匕直刺他的脖頸。
一擊得手,我冷冷笑道。
「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和我家殿下平分天下?!」
我推翻手邊高大的燭臺,劃破大帳逃離。
牛皮帳輕而易舉地被劃開,我心中訝異一瞬。
蕭翼的東西,果然好用。
此時,帳外已然亂成一團。
四處都是驚慌失措的喊聲。
「首領,兄弟們吐血了!」
「是酒,酒里有問題!有奸細——」
「不好了,北邊糧草著了,快救火!」
我將匕首向后一拋,趁亂扒下一個醉昏士兵的衣服披上。
加入鉆進慌亂的人流。
「不好了——首領遇刺,我們中了那個四皇子的詭計!」
15
人證物證俱全,蕭翼百口莫辯。
蠻族和蕭翼之間的內訌,又為裴瑯和援軍拖延了幾日時間。
這夜,一波攻勢剛剛平復。
我幾日未合眼,一時寂靜,竟抱著弓,在城樓上睡著了。
夢中,我又一次見到了那個裴瑯。
「小殿下。」
他見我灰頭土臉的樣子,怔了一怔,彎起眼睛笑了。
「怎的這樣狼狽?」
我挑眉,見這人眉眼沾血,風塵滿身,也毫不留情地嘲笑。
「裴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下一刻,我被擁進那個帶著沙塵氣息的懷抱。
緊緊的, 像是要揉入骨血。
下巴擱在這人肩頭,我有些難受的掙了一下。
「你還好嗎?」
「都好。小殿下那邊呢?」
「一樣, 都好。」
話音落下,我們相對著沉默起來。
我睜著眼睛,看著他身后, 北狄無盡的曠原。
一輪慘白的月亮懸掛中天。
「此次,我是來向小殿下告別的。」
半晌。裴瑯輕聲道:「往后, 我就不來小殿下夢中了。」
我心中隱隱不安, 「你怎麼了?」
他坦然道:「我要死了。
」
我怔了怔,就聽他啞聲笑道。
「如今大破北狄, 我亦了無牽掛。此世的殿下,卻還在等我。」
「她年紀尚小,我總擔心她一個人,會害怕……會哭。」
我心中一震。
他說的是……死在十九歲的蕭明月。
裴瑯望著我, 眼中有很溫柔悠遠的笑意。
「小殿下。謝謝你的好夢。」
夢境在一寸寸崩塌, 很遙遠的地方, 隱約響起如雷的馬蹄。
裴瑯望向我的身后。
「他來了。」
他嘆息了聲, 神情竟有些羨慕。
「去見他吧,小殿下。」
去見他吧。
這一次,誰都不要先放開手。
我喉頭一哽,下意識攥住了他的袖擺。
「他對我,總是冷冰冰的。他會不喜歡我麼?」
「怎會?」他啞然失笑。
嗔怪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我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啊。」
「三千世界,每一個裴瑯,都會愛上蕭明月。」
夢境徹底分崩離析。
歡呼聲在我耳畔炸響。
「援軍,是援軍——」
「太傅回來了!」
叛軍無路可退,四散潰敗。
城樓上的將士們相擁而泣。
東方微明,裴瑯在城下勒馬。
我在城樓上垂首,他亦仰頭。
「臣, 幸不辱命。」
16
一切塵埃落定。
登基前夜, 裴瑯在內殿替我穿戴帝王袞服。
戴好最后一件十二旒冕, 他欲行臣子之禮,卻被我抓住了手腕。
「陛下——」
「裴瑯。」
我們同時開口, 雙雙愣住。
「我先說吧。」
這些日子,忙著收拾四皇子余黨, 重整皇城,還有北狄的事務……總是和他說不上話。
我望進那雙清冷眼瞳,笑語盈盈。
「我見過了很多人,可我還是覺得你最好。」
「那你呢,裴瑯?」
我傾身看他, 十二旒冕上珠玉相擊,泠泠作響。
裴瑯的手腕顫了一下,眼神驟然幽深。
「陛下,自然是世間最好——」
下一句, 落在我耳畔,近乎嘆息。
「經年妄想,如愿以償。」
「臣……幸甚。」
燭影搖紅,花深帳暖。
我笑得眉眼彎彎, 縛住他的手腕,將他壓入錦衾之中。
既如此。
便與我,一同跌入這十丈軟紅塵罷。
「裴卿——侍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