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是富貴人家玩耍的地方,里邊有唱戲的、跳舞的、演雜技的、耍猴的,會有許多富家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在里邊玩,一坐就是一天。
「這些人餓了不會出來吃,會喊家里的下人出來買吃喝。
「下人們最愛接這活,因為油水大,買半兩錢的東西回去報賬一兩,一進一出全入了自己腰包。
「我們想賺這錢,就得在控制價錢的基礎上,把餛飩做得更香更好吃,讓那些下人有油水可撈。
「還有一條,吃食必須干凈,一根頭發絲都不能混進去。這些富家翁一旦吃壞了肚子,能砸了攤子再給我們一通揍。」
這麼大的風險,我爹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
最終是我咬牙拍了板:「我干!爹,咱們聽良廷的,良廷從不會錯。」
12
良廷確實從不會錯。
那之后一個月,愛在西市上玩的少爺小姐們,全知道了瓦子邊上有一家很出名的餛飩攤子,餡料花樣齊全得離譜,羊肉餡嫩滑,魚肉餡彈牙,豬肉餡更是香得人舌頭都能吞下去。
一碗餛飩賣二十文,買五碗送一碗,老主顧還會送一碟脆口小菜。
下人們想昧主家的銀子,他們懂行,我們更懂行。
每一碗的餛飩分量小,卻都用口大肚淺的青瓷花碗裝,一只只皮薄餡大的餛飩飄在青瓷上,托盤里還會擺一個吉字結。
我們不再叫愁人攤,我們改名叫「吉祥餛飩」。
打一個「吉」字結,只需數二十個數那麼短的工夫,良廷一晚上能摸黑打幾十個。
他左手的傷已經養好了,只是手腕折轉間還會有些疼,大夫說這小毛病不能慣著,得多做些精細活,才把那根受傷的筋絡疏通。
老爹忙里偷閑,搬個馬扎去街上聽夜戲。
他不在的時候,良廷總是握著我的手寫字。
我們終于買得起筆墨紙硯,終于舍得在夜里點油燈。
我學會了寫他的名字,卻怎麼也學不會寫自己的。最后耍賴,只肯學寫一個「豆」字。
良廷笑說:「豆腐將來是要做大掌柜的,要簽字、要畫押,怎麼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叫豆豆!」
他打趣我:「豆豆是狗的名,隔壁院那黃狗就叫豆豆。」
「那我就扮狗,汪汪汪!」
我倆倚在一起笑成一團。
13
那一年冬天之前,我們搬了家。
從京城最破的乞兒巷搬出來,搬進了一座坊外的平安巷。
新家是個兩進的小院,我們與一戶做醬菜的人家成了新鄰居。
良辰那天說了好多的話,說這個井是活井可以打水,說廚房里有煙囪,以后再不用挨嗆。
他眼里的光彩亮得不可思議,最后,略有些忐忑地問我:「豆腐,這是咱們的新家,你歡不歡喜?」
我歡喜,歡喜極了!歡喜地原地轉圈,直到轉暈在良廷懷里。
我才發現,良廷長高了。
少年如竹節般噌噌地長,不知什麼時候起,他比我高出一個頭,撐起了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他摟著我的腰,沒松開,卻同樣沒敢對上我的眼。
「豆腐,你今年十六了,我們補一個及笄禮好不好?」
做醬菜的李娘子洗凈手,給我綰了發,她還專程去喜婆那里學了梳頭詞,溫柔地念給我。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如意郎君撞心門。
還有柳娘子也來了,欠她的錢我們早還完了,這些年也漸漸有了些交情。
她帶了今年新釀的桃花酒來為我添禮。
我頭回喝那麼好喝的酒,清甜的,又不灼喉,熨熨帖帖流進胃里。
可我貪杯,還是喝醉了。
我跟爹嘟囔:「良廷到底還是瞧不起咱倆,他都沒喊過你爹,也沒喊過我阿姐。」
我爹裝模作樣跟著嘆氣:「傻妮啊,少爺到底還是少爺,爹跟你燒多少高香才能搭上去?」
我倆各捧著一壇子酒,吱吱咕咕地笑。
良廷卻忽然改口,喚了聲:「爹。」
「你喊我啥?」我爹嚇一跳。
「爹!」
「兒啊,我的好兒啊。老朽做夢也沒想過有這一天啊!」
我爹老淚縱橫,哭得差點從房頂上栽下去。
我不滿地給了良廷一爆栗:「我的呢?喊我阿姐,快喊我阿姐!」
他不喊,只是笑著看我,眼里映出星光來。
我卻漸漸不敢動也不敢說話了,后背沁出汗來。
良廷指尖勾劃著我的掌心,溫熱的唇湊在我耳邊,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悄悄話。
「豆腐,我喜歡你,你真的不知?」
14
那之后半個月,我沒敢正眼看過良廷一眼。
搬進新家以后,我們再不用一家三口擠一張炕,我有了自己的小屋。三步見方,巴掌大的地方,卻已是我從前不敢想的奢侈。
良廷是少爺,是主子,是當年予我一飯之恩的程掌柜之子。
他是天上的星星,縱然跌進泥里,也能白手起家。
他英俊,有文采,說得一口雅言,從不講粗魯的臟話。
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打早上起,齊齊穿件素褂出去,到回來,我和爹一身油污,良廷身上卻總是干干凈凈一絲不茍的。
他會教巷子里念不起書的娃娃認字,哪家需要代寫書信的,也通通來找他。
他甚至能和街邊的西域商人對答如流,與南邊的客商嘮兩句生意經。